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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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去故瑟,眼若無人,及至夫子問他,卻舍瑟而對,說出一番無意味話:時至暮春,春服始成,三三兩兩,浴沂舞雩。

    其日用之常,一毫無所顧忌,狂态宛然。

    若是伊川見之,必在所擯斥,夫子反喟然歎而與之,何異說夢?觀其應用之迹,未嘗有意為三子,而三子規模隐然具于其中,且将超于政教禮樂之外。

    春服熙熙,即唐虞垂衣之治;童冠追随,即百僚師讓之化;舞雩風詠,即明良赓歌之氣象。

    易地皆然,此千古經綸手段,所謂以無用為用也。

    孟轲氏雲:‘天未欲平治天下,如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誰?’此其願學之志也。

    自聖學亡,此意不傳,漢唐宋許多豪傑,隻了當得三子所欲為,尚未夠手。

    明道再見茂叔,吟風弄月以歸,庶幾近之。

    當時君臣,方且秉執周禮,毅然欲有所為,雖知其賢而不能用,且天勒其年,不及需于大行,所謂世與道交喪也,使夫子之歎徒托諸空言,可慨也已。

    ” 或問生死輪回有無之說,先生曰:“此是神怪之事,夫子所不語。

    力與亂分明是有,怪與神豈得謂無?但君子道其常,此等事恐惑人,故不以語耳,大衆中尤非所宜問,亦非所當答。

    ”諸友請叩不已,先生曰:“人之有生死輪回,念與識為之祟也。

    念有往來,念者二心之用,或之善,或之惡,往來不常,便是輪回種子。

    識有分别,識者發智之神,倏而起,倏而滅,起滅不停,便是生死根因。

    此是千古之通理,亦便是見在之實事。

    儒者以為異端之學,諱而不言,亦見其惑也已。

    夫念根于心,至人無心則念息,自無輪回。

    識變為知,至人無知則識空,自無生死。

    為凡夫言,謂之有可也;為至人言,謂之無可也。

    道有便有,道無便無,有無相生以應于無窮,非知道者何足以語此?” 或問:“‘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先儒解為堅白不足,自試于磨涅,何如?”先生曰:“天下之堅莫如玉,天下之白莫如雪,未有不可得而缁磷者。

    以其有形有色,故不能免于污壞,所謂器也。

    夫子是從無處安身立命,心同太虛,超乎形色之外,故不可得而磷,不可得而缁,所謂不器也。

    故曰:‘吾豈瓠瓜也哉?’其旨微矣!當時三家以大夫而叛諸侯,佛肸以陪臣而叛大夫,其稱名借号,欲将過命挈而歸之公室,亦倡義之舉也。

    孔子欲往,亦隳三都之意。

    此是夫子反正之微權,知其勢不可行,故卒不往,豈門弟子之所能識也?” 或問:“灑掃應對便是精義入神,于義何居?”先生曰:“天之所以與我,我之所得于天而異于禽獸者,惟有此一點靈明,所謂天之性也。

    率此則謂之道,修此則謂之教。

    其應于用也,耳自能聰,目自能明,遇父自能孝,遇兄自能敬,無他物也,以時而出,天則自見。

    灑掃應對是其緻用之時也。

    時遇灑掃,不疾不徐,時遇應對,不阿不激,循其則而不過,是為制事之義、宰物之神,皆靈明之妙用也。

    此易簡直截根源,譬之空谷之聲,自無生有,一呼即應,一應即止,前無所來,後無所住,無古今、無内外,炯然獨存。

    萬化自此而出:天以之清,地以之甯,日月以之明,鬼神以之幽,山川草木以之流峙間落,唐虞以之為揖讓,湯武以之為征誅。

    大之為仕止進退,小之為食息動靜,仁人之所憂,智士之所營,百姓之所與能,盡此矣。

    所謂一點靈明者,良知也;精義入神者,緻其良知之用也。

    外良知而知謂之鑿,舍緻知而學謂之蕩。

    其機存乎一念之微、聖狂之分、罔與克之間而已。

    是為虞廷精一之傳、孔門退藏之旨、千聖之學脈也。

    譬之眼際之毫,隻緣太近,所以不見,可謂至微而顯者矣。

    ” 龍南山居會語 定宇鄧子将北上,渡錢塘,訪先生于會稽,會宿龍南小居,陽和張子、康洲羅子與焉。

    中夜,鄧子擁衾問曰:“良知渾然虛明,無知而無不知。

    知是知非者,良知自然之用,亦是權法,執以是非為知,失其本矣。

    ” 先生曰:“然哉!是非亦是分别相,良知本無知,不起分别之意,方是真是真非。

    譬之明鏡之鑒物,鏡體本虛,物之妍媸,鑒而不納,過而不留,乃其所照之影。

    以照為明,奚啻千裡?孟氏雲:‘是非之心,知之端也’,端即是發用之機,其雲性善,乃其渾然真體,本無分别。

    見此方謂之見性,此師門宗旨也。

    ” 曰:“學貴自信自立,不是依傍世界做得的。

    天也不做他,地也不作他,聖人也不做他,求自得而已。

    ” 先生歎曰:“如此狂言從何處得來?儒者之學,崇效天,卑法地,中師聖人,已是世界豪傑作用。

    今三者都不做他,從何處安身立命?自得之學,居安則動不危,資深則機不露,左右逢源則應不窮。

    超乎天地之外,立于聖人之表,此是出世間大豪傑作用。

    如此方是享用大世界,方不落小家子相。

    子可謂見其大矣。

    達者信之,衆人疑焉。

    夫天積氣耳,地積形耳,千聖過影耳,氣有時而散,形有時而消,影有時而滅,皆若未究其義。

    予所信者,此心一念之靈明耳。

    一念靈明,從混沌立根基,專而直,翕而辟,從此生天生地、生人生萬物,是謂大生廣生,生生而未嘗息者也。

    乾坤動靜、神智往來,天地有盡而我無盡,聖人有為而我無為。

    冥權密運,不屍其功,混迹埋光,有而若無。

    與民同其吉兇,與世同其好惡,若無以異于人者。

    我尚不知我,何有于天地,何有于聖人?外示塵勞,心遊邃古,一以為龍,一以為蛇,此世出世法也。

    非子之狂言,無以發予之狂見,隻此已成大漏洩,若言之不已,更滋衆人之疑,默成之可也。

    ” 鄧子複密叩曰:“康洲、陽和二子曾見此意否?曾得破除世界否?” 先生曰:“康洲溫而栗,陽和毅而暢;康洲如金玉,陽和如高山大川。

    但得循守随身規矩,以天地為法,以聖人為師,時時不忘此念,便是世間豪傑作用。

    久久行持,水到渠成,自當有破除處。

    不須速說。

    ” 質明,複相與為蘭亭之遊,尋永和流觞故事,瞻拜陽明夫子墓,所以慰平生願慕之懷。

    鄧子複謂先生曰:“孔門惟顔子為好學,止曰‘不遷怒,不貳過’,其義何所當也?” 先生曰:“顔子之學,隻在理會性情。

    遷與止對,貳與一對。

    顔子心常止,怒即旋釋,故能不遷,猶無怒也。

    心常一,過即旋改,故能不貳,猶無過也。

    先師謂有未發之中始能若此。

    後儒訓解,闵憲以下皆能之,何以謂之絕學?” 鄧子怃然曰:“如此方見古人之學非後世所能及,所以孔門注意如此之深,以為‘今也則無,未聞好學者也’。

    ” 次日,解維而别,先生贻之書曰:“連日面承教議,知靜中所得甚深,所見甚大,然未免尚從見上轉換。

    此件事不是說了便休,須時時有用力處,時時有過可改,消除習氣,抵于光明,方是緝熙之學。

    此學無小無大,無内無外,言語威儀所以凝道。

    密窺吾兄感應行持,尚涉做作,有疏漏,若是見性之人,真性流行,随處平滿,天機常活,無有剩欠,自無安排,方為自信也。

    ” 鄧子複書曰:“贊向往左右非一日矣。

    夜半倒陳所見以聽可否,而翁慰我曰可,故遂輕于别去。

    及今思之,殊覺未竟尊旨,竊為恨之。

    千裡而來,事孰為大?顧草草哉!生之意,但欲此機常行而不住,常活而不死,思而不落想像,動而不屬安排,即此便是真種子。

    而習氣所牽,言語威儀猶未免做作,落在第二義。

    竊自知之矣!蓋人所謂密,而我輩以為疏;人所謂固,而我輩以為漏者也。

    承谕,知門下愛我過矣!成我之恩與生我者等,敢不拜命!” 白雲山房問答(一) 白溪王子偕諸友馔先生于白雲山房,先生曰:“予念諸友相與之情,不欲虛辱,古人于旅也語,況同志之會,可徒飲食相徵逐而已乎?古人立教,憤而後啟,悱而後發,迎其機也。

    機未動而語之,謂之強聒。

    君子五教,答問居一焉。

    譬如醫之治病,必須病者先述病原,知其标本所在,藥始中病,不為徒發。

    望氣切脈,終不若自言之真也。

    ” 衆中因請問曰:“嘗聞之,為學隻在理會性情,請問理會性情之方。

    ” 先生曰:“此切問也。

    人生在世,雖萬變不齊,所以應之,不出喜怒哀樂四者。

    人之喜怒哀樂,如天之四時,溫涼寒熱,無有停機。

    樂是心之本體,順之則喜,逆之則怒,失之則哀,得之則樂。

    和者,樂之所由生也。

    古人謂哀亦是和,不傷生,不滅性,便是哀情之中節也。

    ” 諸友複請曰:“程門上蔡十年去得一矜字,明道歎其善學。

    今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