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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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他們是吃藥的緣故。

    一班名人都吃藥,穿的衣都寬大,于是不吃藥的也跟着名人,把衣服寬大起來了! 還有,吃藥之後,因皮膚易于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襪而穿屐。

    所以我們看晉人的畫像或那時的文章,見他衣服寬大,不鞋而屐,以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飄逸的了,其實他心裡都是很苦的。

     更因皮膚易破,不能穿新的而宜于穿舊的,衣服便不能常洗。

    因不洗,便多虱。

    所以在文章上,虱子的地位很高,“扪虱而談”(34),當時竟傳為美事。

    比方我今天在這裡演講的時候,扪起虱來,那是不大好的。

    但在那時不要緊,因為習慣不同之故。

    這正如清朝是提倡抽大煙的,我們看見兩肩高聳的人,不覺得奇怪。

    現在就不行了,倘若多數學生,他的肩成為一字樣,我們就覺得很奇怪了。

     此外可見服散的情形及其他種種的書,還有葛洪的《抱樸子》(35)。

     到東晉以後,作假的人就很多,在街旁睡倒,說是“散發”以示闊氣。

    (36)就像清時尊讀書,就有人以墨塗唇,表示他是剛才寫了許多字的樣子。

    故我想,衣大,穿屐,散髪等等,後來效之,不吃也學起來,與理論的提倡實在是無關的。

     又因“散發”之時,不能肚餓,所以吃冷物,而且要趕快吃,不論時候,一日數次也不可定。

    因此影響到晉時“居喪無禮”。

    ——本來魏晉時,對于父母之禮是很繁多的。

    比方想去訪一個人,那幺,在未訪之前,必先打聽他父母及其祖父母的名字,以便避諱。

    否則,嘴上一說出這個字音,假如他的父母是死了的,主人便會大哭起來(37)——他記得父母了——給你一個大大的沒趣。

    晉禮居喪之時,也要瘦,不多吃飯,不準喝酒。

    但在吃藥之後,為生命計,不能管得許多,隻好大嚼,所以就變成“居喪無禮”了。

     居喪之際,飲酒食肉,由闊人名流倡之,萬民皆從之,因為這個緣故,社會上遂尊稱這樣的人叫作名士派。

     吃散發源于何晏,和他同志的,有王弼和夏侯玄(38)兩個人,與晏同為服藥的祖師。

    有他三人提倡,有多人跟着走。

    他們三人多是會做文章,除了夏侯玄的作品流傳不多外,王何二人現在我們尚能看到他們的文章。

    他們都是生于正始的,所以又名曰“正始名士”(39)。

    但這種習慣的末流,是隻會吃藥,或竟假裝吃藥,而不會做文章。

     東晉以後,不做文章而流為清談,由《世說新語》(40)一書裡可以看到。

    此中空論多而文章少,比較他們三個差得遠了。

     三人中王弼二十餘歲便死了,夏侯何二人皆為司馬懿(41)所殺。

    因為他二人同曹操有關系,非死不可,猶曹操之殺孔融,也是借不孝做罪名的。

     二人死後,論者多因其與魏有關而罵他,其實何晏值得罵的就是因為他是吃藥的發起人。

    這種服散的風氣,魏,晉,直到隋,唐,還存在着,因為唐時還有“解散方”(42),即解五石散的藥方,可以證明還有人吃,不過少點罷了。

    唐以後就沒有人吃,其原因尚未詳,大概因其弊多利少,和鴉片一樣罷? 晉名人皇甫谧(43)作一書曰《高士傳》,我們以為他很高超。

    但他是服散的,曾有一篇文章,自說吃散之苦。

    因為藥性一發,稍不留心,即會喪命,至少也會受非常的苦痛,或要發狂;本來聰明的人,因此也會變成癡呆。

    所以非深知藥性,會解救,而且家裡的人多深知藥性不可。

    晉朝人多是脾氣很壞,高傲,發狂,性暴如火的,大約便是服藥的緣故。

    比方有蒼蠅擾他,竟至拔劍追趕; (44)就是說話,也要胡胡塗塗地才好,有時簡直是近于發瘋。

    但在晉朝更有以癡為好的,這大概也是服藥的緣故。

     魏末,何晏他們以外,又有一個團體新起,叫做“竹林名士”,也是七個,所以又稱“竹林七賢”(45)。

    正始名士服藥,竹林名士飲酒。

    竹林的代表是嵇康(46)和阮籍(47)。

    但究竟竹林名士不純粹是喝酒的,嵇康也兼服藥,而阮籍則是專喝酒的代表。

    但嵇康也飲酒,劉伶(48)也是這裡面的一個。

    他們七人中差不多都是反抗舊禮教的。

     這七人中,脾氣各有不同。

    嵇阮二人的脾氣都很大;阮籍老年時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終都是極壞的。

     阮年青時,對于訪他的人有加以青眼和白眼的分别(49)。

     白眼大概是全然看不見眸子的,恐怕要練習很久才能夠。

    青眼我會裝,白眼我卻裝不好。

     後來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50)的地步,嵇康卻全不改變。

    結果阮得終其天年,而嵇竟喪于司馬氏之手,與孔融何晏等一樣,遭了不幸的殺害。

    這大概是因為吃藥和吃酒之分的緣故:吃藥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驕視俗人的;飲酒不會成仙,所以敷衍了事。

     他們的态度,大抵是飲酒時衣服不穿,帽也不帶。

    若在平時,有這種狀态,我們就說無禮,但他們就不同。

    居喪時不一定按例哭泣;子之于父,是不能提父的名,但在竹林名士一流人中,子都會叫父的名号(51)。

    舊傳下來的禮教,竹林名士是不承認的。

    即如劉伶——他曾做過一篇《酒德頌》,誰都知道——他是不承認世界上從前規定的道理的,曾經有這樣的事,有一次有客見他,他不穿衣服。

    人責問他;他答人說,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就是我的衣服,你們為什幺進我的褲子中來? (52)至于阮籍,就更甚了,他連上下古今也不承認,在《大人先生傳》(53)裡有說:“天地解兮六合開,星辰隕兮日月頹,我騰而上将何懷?”他的意思是天地神仙,都是無意義,一切都不要,所以他覺得世上的道理不必争,神仙也不足信,既然一切都是虛無,所以他便沉湎于酒了。

    然而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的飲酒不獨由于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環境。

    其時司馬氏已想篡位,而阮籍名聲很大,所以他講話就極難,隻好多飲酒,少講話,而且即使講話講錯了,也可以借醉得到人的原諒。

    隻要看有一次司馬懿求和阮籍結親,而阮籍一醉就是兩個月,沒有提出的機會,(54)就可以知道了。

     阮籍作文章和詩都很好,他的詩文雖然也慷慨激昂,但許多意思都是隐而不顯的。

    宋的顔延之(55)已經說不大能懂,我們現在自然更很難看得懂他的詩了。

    他詩裡也說神仙,但他其實是不相信的。

    嵇康的論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穎,往往與古時舊說反對。

    孔子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嵇康做的《難自然好學論》(56),卻道,人是并不好學的,假如一個人可以不做事而又有飯吃,就随便閑遊不喜歡讀書了,所以現在人之好學,是由于習慣和不得已。

    還有管叔蔡叔(57),是疑心周公,率殷民叛,因而被誅,一向公認為壞人的。

    而嵇康做的《管蔡論》,就也反對曆代傳下來的意思,說這兩個人是忠臣,他們的懷疑周公,是因為地方相距太遠,消息不靈通。

     但最引起許多人的注意,而且于生命有危險的,是《與山巨源絕交書》中的“非湯武而薄周孔”。

    司馬懿因這篇文章,就将嵇康殺了(58)。

    非薄了湯武周孔,在現時代是不要緊的,但在當時卻關系非小。

    湯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輔成王的; 孔子是祖述堯舜,而堯舜是禅讓天下的。

    嵇康都說不好,那幺,教司馬懿篡位的時候,怎幺辦才是好呢?沒有辦法。

    在這一點上,嵇康于司馬氏的辦事上有了直接的影響,因此就非死不可了。

    嵇康的見殺,是因為他的朋友呂安不孝,連及嵇康,罪案和曹操的殺孔融差不多。

    魏晉,是以孝治天下的,不孝,故不能不殺。

    為什幺要以孝治天下呢?因為天位從禅讓,即巧取豪奪而來,若主張以忠治天下,他們的立腳點便不穩,辦事便棘手,立論也難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

    但倘隻是實行不孝,其實那時倒不很要緊的,嵇康的害處是在發議論;阮籍不同,不大說關于倫理上的話,所以結局也不同。

     但魏晉也不全是這樣的情形,寬袍大袖,大家飲酒。

    反對的也很多。

    在文章上我們還可以看見裴頠的《崇有論》(59),孫盛的《老子非大賢論》(60),這些都是反對王何們的。

     在史實上,則何曾勸司馬懿殺阮籍有好幾回(61),司馬懿不聽他的話,這是因為阮籍的飲酒,與時局的關系少些的緣故。

     然而後人就将嵇康阮籍罵起來,人雲亦雲,一直到現在,一千六百多年。

    季劄說:“中國之君子,明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

    ”(62)這是确的,大凡明于禮義,就一定要陋于知人心的,所以古代有許多人受了很大的冤枉。

    例如嵇阮的罪名,一向說他們毀壞禮教。

    但據我個人的意見,這判斷是錯的。

    魏晉時代,崇奉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

    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

    因為魏晉時所謂崇奉禮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過偶然崇奉,如曹操殺孔融,司馬懿殺嵇康,都是因為他們和不孝有關,但實在曹操司馬懿何嘗是着名的孝子,不過将這個名義,加罪于反對自己的人罷了。

    于是老實人以為如此利用,亵黩了禮教,不平之極,無計可施,激而變成不談禮教,不信禮教,甚至于反對禮教。

    ——但其實不過是态度,至于他們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禮教,當作寶貝,比曹操司馬懿們要迂執得多。

    現在說一個容易明白的比喻罷,譬如有一個軍閥,在北方——在廣東的人所謂北方和我常說的北方的界限有些不同,我常稱山東山西直隸河南之類為北方——那軍閥從前是壓迫民黨的,後來北伐軍勢力一大,他便挂起了青天白日旗,說自己已經信仰三民主義了,是總理的信徒。

    這樣還不夠,他還要做總理的紀念周。

    這時候,真的三民主義的信徒,去呢,不去呢?不去,他那裡就可以說你反對三民主義,定罪,殺人。

    但既然在他的勢力之下,沒有别法,真的總理的信徒,倒會不談三民主義,或者聽人假惺惺的談起來就皺眉,好像反對三民主義模樣。

    所以我想,魏晉時所謂反對禮教的人,有許多大約也如此。

    他們倒是迂夫子,将禮教當作寶貝看待的。

     還有一個實證,凡人們的言論,思想,行為,倘若自己以為不錯的,就願意天下的别人,自己的朋友都這樣做。

    但嵇康阮籍不這樣,不願意别人來模仿他。

    竹林七賢中有阮鹹,是阮籍的侄子,一樣的飲酒。

    阮籍的兒子阮渾也願加入時,阮籍卻道不必加入,吾家已有阿鹹在,夠了。

     (63)假若阮籍自以為行為是對的,就不當拒絕他的兒子,而阮籍卻拒絕自己的兒子,可知阮籍并不以他自己的辦法為然。

    至于嵇康,一看他的《絕交書》,就知道他的态度很驕傲的;有一次,他在家打鐵——他的性情是很喜歡打鐵的——鐘會來看他了,他隻打鐵,不理鐘會。

    (64)鐘會沒有意味,隻得走了。

    其時嵇康就問他: “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這也是嵇康殺身的一條禍根。

    但我看他做給他的兒子看的《家誡》(65)——當嵇康被殺時,其子方十歲,算來當他做這篇文章的時候,他的兒子是未滿十歲的——就覺得宛然是兩個人。

    他在《家誡》中教他的兒子做人要小心,還有一條一條的教訓。

    有一條是說長官處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