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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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斜十字兒貼着,已經被舊了,正遮蓋門上的紅邊,一看就是居喪的樣子。

    另有一條小徑,大約五十碼長,通到寺院大門外的大路去。

    當時梅花盛開,芬芳撲鼻,一條水從花園裡頭流出來,穿過牆下的出口,瀉入房子前面的小溪,潺潺有聲,像孩子們嬉戲喧嚣。

    元稹不由得欣喜若狂。

    心裡不斷的思索着──思索這樣美麗的地方,居住的這個人家,思索昨夜聽見的彈出悠揚的琴韻那撫琴的人,那個深居寡出的佳麗。

    回來的時候,他看出來那所别墅與他的庭院,正是一牆之隔。

     若不是他遷來的第二個星期,有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他也不會再特别注意這家素末謀面的鄰居。

    過了十天,謠傳城裡鬧了搶劫暴亂的事情。

    因為将軍渾戰死後,趁将軍舉喪之際,亂兵大肆搶劫,搶劫商家,擄去民女。

    第二大早晨,情況越發險惡。

    有些兵丁搶了城市之後,奔向河邊來。

    左近的村莊裡,滿是些服裝不整的散兵遊勇。

    晌午以前,元稹正坐在藤椅上,兩隻腳放在桌子上,一冊孟浩然詩集放在懷裡,他聽見女人的聲音,急促的腳步聲在廊子下走過。

    他出去看一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的屋子是在走廊的一頭,走廊下有一個小門兒常常鎖着,他以前居然沒有留神過,那個小門兒現在打開了,一個中年婦人,大概有四十歲年紀,還有兩個姑娘,一同在這個回廊上匆匆走過去,一直走向正殿。

    那個婦人,穿戴得很富有,在前頭走,她的女兒,大概有十七八歲,還有一個婢女,一同在後頭跟着。

    女兒身穿着線條簡單的暗藍色的衣裳,頭發下垂,用個梳子扣在後頭,他相信她一定就是那撫琴的女子。

    這幾個女人慌慌張張的樣子,顯然她們正在恐懼要有大難臨頭了。

     元稹一方面幸災樂禍,又喜愛這個青春少女的姿态,于是趕緊跑上前去,在後頭跟随着。

    和尚和仆人也都亂做一團兒。

    有一個婦人,她的丈夫為了保護女兒,為亂兵所殺,現在她正跟大家說這件事情的經過。

    這位崔府的小姐也站在旁邊聚精會神的聽,旁邊有人看着,她卻全不在意。

    她頭上生的一團又黑又美的頭發,頸項粉白,嘴特别小,姣小的長臉蛋兒。

    崔夫人非常焦急,顯然是怕亂兵來崔府搶劫,因為人們都深信崔府是很富有的。

    方丈出來告訴她們,一旦有什麼事故,他可以給她們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藏。

    亂兵隻是按心搶劫,不敢糟塌佛殿的。

     崔小姐說:‘媽,我不着急。

    我們一定要在家,不然要遭搶的。

    從後門兒到佛殿,到時候兒再跑也來得及。

    ’她說話的聲音尖脆,很鎮靜。

    早晨的太陽,一道白光照在她尖直的鼻子和高出的前額上。

    如果說美貌和智慧女人不得兼而有之的話,崔小姐的鼻子和前額可以說沒有女人的柔媚。

    媽媽靜聽着她的忠告,好像很相信女兒的判斷。

     元稹年輕仗義,樂意幫助一個少女,他走到方丈跟前,眼睛一點兒也不看崔小姐,溫文有禮的對方丈說,對這幾個女人,最好盡力預先設法,以免發生意外。

    他說他有個朋友楊巨源,跟當地的司令官交誼很厚,準願意去求司令官派兵來保衛。

    隻要五六個佩刀帶劍的兵士來守衛在别墅大門前就夠了。

     崔小姐向他閃着懇求的眼光說,‘這個辦法很好。

    ’崔夫人向他請教姓名,他自行介紹了一下。

     現在認識了崔家,他高興萬分,自己說立刻去見楊巨源。

    那天天色傍晚,他帶着六個兵回來了,還帶着司令官自己簽署的告示,曉谕亂兵不得擅進崔宅。

    當然一見身穿紅衣的衛兵,那些想闖入崔宅的散兵遊勇就自行止步了。

     元稹見事已成,非常歡喜,盼望赢得那位青春美女的嫣然一笑──他記得她在早晨以那樣墾求的眼光看過他的。

    他抱着滿懷的熱望,走進了一個陳設精雅的客廳,可是隻有崔夫人出來相見。

    對他的不辭辛苦,熱心幫忙,崔夫人是千恩萬謝的。

    他以為自己能找到官方那麼大的勢力,在崔夫人心目中,一定能提高自己的身價。

    可是卻不能瞥見崔小姐一眼,他垂頭喪氣的回了普救寺。

     過了幾天,地方的駐軍開到,城裡的秩序立即恢複,六個衛兵也撒了回去。

    崔夫人在正廳宴請元稹,席上始終很拘泥。

     夫人說;‘謝謝先生幫忙,現在我叫全家都出來向先生正式見禮。

    ’ 她把年約十二歲一個男孩子叫出來,他名叫歡郎,教他向‘大哥’元稹行禮。

     崔夫人喜笑顔開,她說:‘我就有這麼一個兒子。

    ’接着又叫,‘莺莺,出來向先生道謝,先生救了咱們全家的性命。

    ’ 過了半天,莺莺還沒有出來。

    元稹以為她一定是很害羞,因為這是正式的見面,大家之女是不慣和陌生的男人同席的。

    崔夫人不耐煩了,又叫‘我教你出來。

    元先生救了你的命,救了我的命。

    現在還拘什麼俗禮?’ 小姐最後出來了,向元稹行禮,又含羞,又驕傲。

    穿一件樸素的緊身衣裳,淡抹輕描,齊齊楚楚。

    像極有教養的大家之女一樣,她安安靜靜的坐在母親的身旁。

    他覺得獲見佳麗,欣幸萬分。

     按照習俗禮貌,他問崔夫人說:‘小姐芳齡幾何?’ ‘她就是現今皇上年間生的,是甲子年。

    今年十七歲。

    ’ 雖然不過是家宴,也隻有元稹是客人,可是小姐仍然因為有年輕的男人在座,總是過于拘束。

    全席由始至終,小姐規規矩矩,隻是淡淡的。

    他幾次想把話頭引轉,閑話家常,談崔大人當年的事情,說歡郎讀書的情形,都引不起小姐的話來。

    平常的姑娘,即使最賢德,最不苟言笑的,在一個年輕男子的面前,也會覺得異樣,看來有點不同,她的臉上的神情和舉止動作也會顯得出來的。

    可是這位迷人的姑娘簡直是超乎尋常,像個深不可測的仙女,像個神仙國裡的公主,紅塵裡的愛情,她是一絲不染的。

    難道真個冷若冰霜嗎?元稹不信。

    那麼是外表冷淡,内心熱情嗎?或是世代書香的人家,教養嚴格,養成了過分緘默寡言的習慣嗎? 進膳的時候,他聽說夫人娘家姓鄭,和他的母親同姓,因為同姓,夫人當算他的姨母。

    夫人顯然很高興發現這門子親戚,敬了姨甥一杯酒。

    這時候兒,小姐的臉上才松開了一點兒,略微有一絲的微笑。

     元稹對崔小姐這一副态度,又嘔氣,又迷戀。

    他向來還沒遇見過那麼驕傲,那麼寡言笑,那麼難于接近的姑娘。

    他越抑制感情,越不禁心魂蕩漾。

    非得此佳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