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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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她又重新的叫喊起來。

     小孩子的頭出現了。

     “用力!用力!”醫生說。

     “拉皮帶!用力!”許多人也跟着說。

     房子裡的空氣充滿着高度的緊張。

    仿佛,這裡不是一個接生室,而是水深火熱的一個正在肉搏的戰場。

    而且,這裡不是産婦一個人掙紮在痛苦裡和死奮鬥,變成全體的人們都參加這一個戰争。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被緊張的心情籠罩了。

    醫生也變成很嚴重的神氣注視着産婦…… 麻藥繼續地滴。

    産婦的叫喊跟着藥性而轉移——低下去,又高上來了。

     小孩子的頭露出了一半。

     醫生又開始喊: “用力!拉皮帶!” 許多人又跟着喊: “拉皮帶!拉皮帶!” 然而産婦的痛苦已經使她放棄皮帶了。

    她的汗點和眼淚混合着,流滿了臉上。

    每次,當麻藥的藥性淡薄下去的時候,她就集中身上的力氣來喊着: “麻藥不行呀!麻藥不行呀!” 看護婦又把麻藥滴下去…… 她又重複地昏迷着。

     小孩子的頭仍然隻露出一半。

     醫生便開始說: “不要麻藥!要用力!” 她又蘇醒了。

    跟着,那極端的強烈的痛苦又使她慘厲地叫喊了。

    她拚命的叫: “要麻藥呀!要麻藥呀!” 然而醫生隻要她: “用力拉,拉!” 聲音更沸騰了: “拉呀!拉才得下來呀!”許多人都同聲的喊。

     這滿房的呐喊便影響了他,使他焦急地在她的耳邊說: “愛,愛,用力拉,拉才得下來的。

    ” 她重新的拉一下皮帶,她的強烈的痛苦便更加強烈了。

    她又開始喊: “要麻藥!要麻藥!” 麻藥又滴了幾點…… 她又昏迷了。

    接着又蘇醒起來。

    慘厲的叫聲又繼續着。

     這時醫生認定小孩子的頭出不來,便開始用剪刀,剪了三下。

     她變成歇斯蒂裡的狂亂的狀态,在痛苦裡罵着: “?呀!我受不了呢。

    你們到底要将我怎麼樣?你們,你們這些冷酷的狠心的人!平!我痛!我心裡更難過!這情景我簡直受不了,太凄慘!但是,唉!看她們!你們這些人真狠!然而你們真可憐!你們将一生一世做着這可怕的殘酷的工作到老!我不要緊的,無論死活,我總隻這一次來任憑你們宰割!唉,滾喲!你們這些無感覺的人……” 他焦急的安慰她: “愛!不要罵人家!愛!你想想……” 然而她沒有理解。

    并且她叫着: “我不要小孩!我不要小孩!” 他沒有主意的說: “愛,不要這樣!愛,你想想……” 同時,有兩個年輕的女學生被這個生産的景象吓呆了,站在那裡戰顫着,現着很難看的緊張而收縮着的臉…… “我會死呀……”她狂亂的叫。

     在她的最後的叫喊裡,小孩子落下來了。

     緊張的房子裡,一瞬之間便生動起來。

    許多人的聲音在響着: “好了!好了!”以及—— “平安了!” 立刻,她的尖銳的叫喊也突然地平靜了。

    隻象一種久病的呻吟似的,無力的哼着。

     小孩子哭起來了。

    呱呱呱的聲音,使房裡的人們笑了起來。

     一個旋轉的世界在她的眼前平定下去了。

    同時,在他的心裡,也落下了一塊沉重的石頭。

     他低聲的向她說:“珈!你平安了!” 她疲倦地張開眼睛,乏力地望了他一下。

    又望了房子裡的人。

    便向着她們說: “謝謝你們!”一面很傷心的哭着。

     她們笑了。

    剛才,她們都是被她叫罵着的。

     “好了。

    休息吧!”一個練習生笑着向她說。

     醫生把小孩子的屁股打了兩下,便交給看護婦去,在那裡完成他的手術,把剪破的又縫起來。

     “痛……”然而這叫聲已經小多了。

     他也流出眼淚了。

    這眼淚是怎樣酸痛地流出來,因為她的生産的痛苦使他傷心了,象這樣的生産,親切地看在他的眼裡,這是第一次。

    然而這一次已經使他夠受了,并且已經使他感想着:“奇怪,人類是在這樣的殘酷中而發達下來的。

    ” 他們的臉相挨着。

    在許多不認識的人們裡,他長久地吻着她。

    一面,他同情地,低低的在她的耳邊說: “愛!我不要你再……” 她含着淚珠給他一個微笑。

     “現在,你平安了!”他接着說,“我感謝誰呢?” 她輕輕的說: “也苦了你。

    ” 随後他把頭昂開了。

    替她擦着臉上的淚痕,她張開眼睛向醫生說: “謝謝你。

    ” 醫生笑着回答她: “萬幸!沒有想到你是這樣的平安!前幾天我還害怕你難産。

    現在好了。

    小孩子很強!” 看護婦已經把小孩子放到搖籃裡了,許多學生便圍繞着搖籃邊,并且說着: “胖呀!” “頭滿大。

    ” “有一個酒渦。

    ” “象誰?” 這聲音使他注意了。

    以前,他完全把小孩子忽略了,現在才偏過臉去,從一個女學生的頭上看到搖籃裡。

    一個小嬰兒躺着,臉紅紅地,象他又象她。

     一種空前的感情便一直從他的心裡浮上來了。

    這感情使他走到搖籃邊,微笑地望着嬰兒。

    并且他把他自己所得的新發現帶過來給她: “珈!小孩子的眼睛象你,下巴尖尖的,也象你。

    額角和鼻子,象我。

    耳朵又象你。

    酒渦也象你——可是他的是在右邊。

    ” 她聽着,帶點微笑地。

     “你想是男的,還是女的?”他報告之後問。

     “男的。

    ”她笑着說。

     他笑了。

    于是她說: “你不是喜歡女兒麼?” “一樣。

    ”他回答。

     這時她的胎盤也下來了。

    血也止住了。

    看護婦替她洗完之後便替她捆着肚子。

     許多學生走出去…… 醫生也走了。

    臨走的時候說: “多休息。

    ”便向他點點頭。

     “謝謝你。

    ”他說。

     兩個看護婦留在房子裡。

     她關心着小孩子,微笑地看着他,問: “好看麼?” “當然,很好看。

    ” 嬰兒又哭了。

     “聲音象敲鐘。

    ”她笑着說。

     “要不要看?” 她想着。

    然而看護婦告訴她:“睡一睡吧。

    不要多說話。

    ” 于是他輕輕的拍着她,讓她慢慢的睡着去。

    半點鐘之後她完全睡着了。

     常常有學生走進來看小孩子。

     他便寫了一張條子貼在房門上: “産婦在睡,請女士們輕點來往!” 他自己,靜靜的站在她的身邊。

    他常常看了她一眼,又把眼光射到搖籃上,便浮上新鮮的感覺: “我們有了小孩子了,做了父親了!” 一面,他又同情地吻着她。

     随後,他走了。

    因為他立刻要出席一個會議,并且他要在會議上提出一個重要的提案。

     他留下一張紙條: “珈!我走了。

    你平安地睡吧。

    我也許在九點鐘以前就回來了。

    我現在放下一個祝福!” 當他走到醫院的大門邊,他看見一個看護婦向他微笑着,仿佛說: “恭喜你呀!” 他覺得很難過似的: “唉,做了父親呢!” 三 夜裡,九點半鐘的光景,開到靜安寺路去的一路電車,停在卡德路了。

    搭客們忙着上下。

    程子平也夾在人們中,匆忙地跳了下來。

     他剛剛開完會。

    他的頭腦裡還飄浮着會議上的影子,臉上還留着一些興奮。

    在他的心裡,他深深的挂念着剛剛生産的珈…… 他的手上還拿着魚艇形的半塊面包,這是剩下的夜飯——因為在工作的忙碌裡面,他常常在電車上吃他的夜飯,幹啃着一角錢一磅的法蘭西面包。

     跳下電車便一直向着醫院走去了。

    這時,新的感想又在他的心頭活動起來。

    他想着: ……危險是過去了…… ……産後不要出毛病…… ……小孩子很好看…… ……不要第二個…… 同德醫院的電燈現到眼前了。

    他帶着許多新感想地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