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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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看護婦向他說: “已經擡下來了。

    在二号房間裡。

    ” 他的心忽然動了幾下。

    立刻,他就要重新地看見一個兒子和一個母親,這個事實隻象夢一般的實現了。

     他上着樓梯。

    在二層樓上,他輕輕的把二号房間的門推開了。

     一盞電燈吐着薄弱的光。

    房子裡靜靜的。

    他第一眼就看到——生産之後的珈,躺在白鐵床上,床旁放着一個小小的搖籃,那裡面露着一個小嬰兒的臉。

     他輕輕的走過去,一陣歡喜和一陣感傷地走到她的身邊,俯下臉去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

     她微笑地張開眼睛了。

     “珈……”他帶點顫動的聲音說。

     她從被窩中伸出手臂來。

     “你的身上還痛麼?”他說着,便把她的手握住了。

     “子宮還在痛。

    剪的地方也有點痛。

    ”她低聲的回答。

     于是他坐在床沿上。

     “你看見過小孩子麼?” 她笑着。

     “看見了。

    象你。

    ”她說。

     “也象你呢。

    ” “象我們倆。

    ” 兩個人的臉上都浮起微笑。

     接着她說: “吻他一下……” 他照辦了。

    并且把嬰兒從搖籃上抱起來,抱到她的臉邊,她也給了一個吻——吻在那乖嫩的臉上。

     嬰兒張開一點眼睛。

     “聰明的樣子……”他說。

     “當然,我們的小孩——”她帶點自誇的回答。

     于是他把嬰兒又放到搖籃裡。

     房門又開了。

    進來幾個練習生和看護婦,大家把眼光落到搖籃裡,床上,以及落到他…… “睡得好吧?”練習生一面看脈一面問她。

     “很好。

    ” 有兩個人對着搖籃說: “的确滿大。

    ” “有九磅吧。

    ” “九磅多呢。

    ” 他在人聲中沉默地微笑着。

    “一切都是新鮮的。

    ”他想。

     一分鐘之後,她們都走了。

    房子裡又是靜靜的。

    他又坐到她的身旁去。

     “你的溫度很平均。

    ”他看着牌子說。

     她浮出微笑。

     “你吃過東西沒有?”他接着問。

     “喝過一杯牛奶。

    ” “餓麼?” “不很餓。

    ” “我明天買一點東西——餅幹,雞蛋,還有……” “不要花錢。

    ”她阻止說。

     “這是應該買的。

    ” “現在沒有錢呢。

    ” “不要你擔心,”他安慰的說,“你隻管好好的休息。

    産後的一切都是很脆弱的,須要保養,不能夠用心思。

    一切都不要你來管。

    我會弄得好好的。

    ” “你到那裡去弄呢?現在我們的經濟差不多完全被封鎖了。

    人們都不敢要我們的稿子。

    大家又都是一樣的窮。

    ” “我自然有法子。

    你不要費心。

    ” “又是當當吧。

    那些東西值的幾文錢!” “你不要管。

    為什麼你一定要想着這些事?” 她不說什麼了。

    然而在她的閉着眼睛的神情裡,顯然地,看得出她還在憂心着。

     他隻好向她說: “我預備在一星期内寫一篇文章,大約有兩萬字,可以拿到××雜志去換四十塊錢。

    ” “不要呢?”她張開眼睛的說。

     “内容不怎樣……大約可以要。

    ” 她默着。

    望着他,仿佛是說: “好吧——” 他看出她的眼光的意思了,便問: “你不相信麼?” “相信。

    不過你天天都有事,恐怕寫不成呵。

    ” “不要緊的。

    我可以把時間分配好。

    并且我要寫的材料都已經有了。

    我準備明天就開始……” 她微笑了,同情地望着他,覺得他又忙于“工作”,又忙于生活,并且現在又忙于兒子了,便溫柔地向他說: “平!你真好,你很勇敢。

    然而你太苦了。

    ” 他笑着說: “不算什麼……你好好的保養,那就一切都好了。

    ” 她又重新浮上一種微笑。

    這微笑浮到他的眼裡,把他的心情鼓舞起來了。

     “愛的!”他快樂的叫。

     同時,她輕輕的把手伸出來,溫柔地伸給他。

     他握着,吻着。

     一種光明落在他們的中間而且把他們籠罩着了,使他們歡樂在愛情和同情裡。

     時間在他們的旁邊靜靜地走去了。

     當他們把臉兒移開的時候,他忽然發現她的眼睛裡閃着淚光。

     “怎麼樣?愛?”他驚詫的問。

     她笑着: “幸福呀!幸福使我……我哭了!” 他笑了起來。

     “珈……愛的!”一面又吻了她。

     “不知為什麼,我很想哭。

    ”她眼淚盈盈地說。

     他把她的眼淚擦幹了。

    一面,他覺得她的産後的神經太脆弱了,禁不起憂傷,同時也禁不起歡樂。

    于是他玩笑地安慰她: “做母親了,不準象小孩子!” 她笑了。

     “小孩子倒很乖。

    ”她把眼睛轉到搖籃裡去。

     的确,嬰兒乖極了。

    深深地閉着眼睛,露着毛毛的可愛的小臉兒,躺着,吐着象絲一般的微微的呼吸。

     他把眼光射到搖籃上。

     “頭發都是黑的。

    ”他說 “眉毛都有了。

    ”她也斜身的說。

     “叫什麼名字呢?”他問。

     她微笑地沉思了,“叫什麼呢?”她一面自語着。

     “小寶貝吧。

    ”他說。

     “不,太俗氣了。

    并且還有資産階級的成份。

    ” “那末叫做小搗亂吧。

    ” 她聽着笑了。

    這名字是很新鮮的。

    而且和事實正做了一個配合。

    因為在他們的經濟感到十分困難的時候,同時也是整個工作都在艱苦中的時候,這個小孩子出來了。

    仿佛是故意似的,增加了他們的物質的貧困…… “小搗亂!”于是她向着搖籃叫了一聲,充滿着新的母愛地叫着,而且接着親密的說:“你的确是一個小搗亂呢。

    你早不出來晚不出來。

    偏偏在這個時候出來。

    昨天和今天都在下雨。

    明天你的爸爸又要開大會去。

    哈,小搗亂!” 當她說着“爸爸”的時候,他望了她一眼,可是她并不覺得,似乎她已經說得很習慣了。

     “你說他大了做什麼?”她偏過臉來,熱情地問他。

     他微笑地驕傲地回答: “做一個布爾什維克。

    ” “是的,他的身上要挂一個紅星。

    ”她滿意地心悅的說。

     在搖籃邊,這兩個新的父母便把一切的希望都給了小嬰兒。

    同時,這小小的嬰兒便做了他們歡樂的燈塔,照耀着他們的生活的海,使他們更光明地走向前途…… 随後這小小的嬰兒在兩個幸福的臉之間,呱呱呱的哭起來了。

    哭聲是可愛的,新鮮的,流到他們的耳裡,而且流到他們的心上去。

     他們把搖籃輕輕地搖動了。

     “啊啊……啊啊……”她哼着。

     他笑着望着她,她望着搖籃。

    嬰兒又睡着了。

     “好的,你也休息吧。

    ”他随後說。

     她忘了疲倦地躺下去,張着歡樂的眼睛,帶着微笑。

     “革命的小搗亂!”她快樂的理想的說。

     “好的,快點休息吧。

    ” 同時醫生進來了。

    問了她。

    又看一看小孩。

    而且說: “要多睡。

    最好是什麼也不要想。

    ” “她好想事。

    ”他說。

     “那要不得。

    想事會傷腦。

    ”醫生很和善地警告了,便轉過臉來,客氣地向他說: “今夜就在這裡睡吧。

    這裡有兩張床。

    ” “謝謝你。

    ” 醫生走了。

    她忽然問: “在這裡睡要加錢吧?” “大約不要吧!醫生很客氣的。

    ” 這一夜,他就在這裡睡了。

    一種過份的疲倦把他帶到睡眠裡,另一種新的興奮又常常使他醒起來。

    他的心上象流水一般的流着這一個新的感覺: “現在是三個人了!” 跟着這感想,他作着經濟的籌劃: “大衣可以當五元,黃色夾西裝可以當三元,表可以當二元……鄭可以借五元,林可以借五元……趕快把那篇文章寫好……這樣大約可以出院了。

    ” 周圍,産婦的呼吸和嬰兒的哭聲,斷斷續續地,在這樣新鮮的環境裡,響着,流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