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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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一瞬之間輕松了許多重負。

    他立刻把一捆棉花和藥布拿過來。

     “我動不得……”她低聲的告訴他。

     “讓我來。

    ”他感着意外的欣幸似的回答她,一面把棉被翻開,把她的身體移向旁邊去。

    一團鮮紅血塊映到他的眼睛裡……他的心跳着。

    他好奇的看。

    他一面把髒棉花拿開了,又把新的棉花鋪上去。

    在另外一塊雪白的棉花上,他放着那個三個月的胎兒。

     “給我看一看。

    ”她張開眼睛說。

     黃色的燈光照着這一個未成熟的人體…… “象一條魚。

    ”她審視着說,接着歎了一口氣。

    “唉,是一個女的。

    ” 他的心情又變化了。

    剛剛的。

    沒有出聲。

    望着她,又望着打下的她的小女孩。

     “好不好把它保存起來?”她說,說了又改口了:“唉,留它做什麼!” 他默着,感想着,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的心情在心頭流蕩着。

    他想起許多神話裡的愛的故事,許多小說中的小孩子,以及法國公園的草地上的可愛的小洋囡囡…… “你怎麼不說話?”她望着他。

     他勉強的笑了。

    說: “想着你平安了!”于是俯下身,吻着她的臉。

     “你難過麼?”她低低的問:“你怕看……” 他點着頭。

    接着問:“你呢?” 她浮着微笑。

     “有點,但是這不算什麼。

    ”她回答。

     “好……”他說,“你吃點益母膏吧。

    ”說了便跑到桌子邊,把火酒爐子點着,把熱水壺的開水倒在一隻小鍋裡,又把黑的益母膏倒在碗裡,把紅糖的紙包打開。

     “以後我們不要再打胎了。

    ”他又跑過來向她說,“我呢,我願意忍耐一點,不要再使你吃苦了。

    這一次,我們簡直是死了一次呢……唉!”一面緊緊的握着她的手。

     “那末,你不是太苦了麼?”她微笑的說。

     “不。

    這一點苦是應該吃的。

    ” 水開了。

    他跑過去,沖了益母膏,倒了紅糖。

     “吃一點。

    ”他一面把她慢慢的扶起來。

     可是她喝了兩口,便完全吐出來了。

     “喝不下去。

    ”她皺着眉頭說,同時她的肚子又開始痛起來。

     “醫生不是說,胎兒落下來就要吃麼?”他懷疑的問。

     她無力的躺下去了。

    那已經平靜的呻吟又開始響起來。

    身體上的熱度又增加着。

    她又用力的壓着肚子上,苦痛地閉着眼睛…… “怎麼,又痛起來?”他惶惑的自語一般的問。

     她搖着頭。

    “不要緊的。

    ”她說,呻吟的聲音越擴大了。

     “為什麼胎兒下來之後還要痛呢?”他重新陷在沒有把握的疑慮裡,想着,焦燥着。

     五分鐘之後她又突然喊了一聲,接着便虛弱地暈了過去。

    那蒼白,異樣可怕地重新籠罩着她的臉…… “又下來……”半晌,她帶喘的說。

     他驚疑的看着她,又開始他的新奇的,可怕的,不能不做的工作了。

     “哦,”他忽然明白過來,有點好笑的叫了:“是胎盤!胎盤!” 她慢慢的張開眼睛。

    聽着也笑了。

    撫摩一般的睨了他一眼。

     “唉,”她說,“我們連胎盤也不知道呢。

    ”便笑望着他。

     他松了一口氣。

     “我們都沒有經驗。

    唉……現在好了。

    你可以喝益母膏了。

    ” 她喝着。

    她的熱度已經低下去。

    她平安了。

    她十分乏力地,疲倦地躺着,常常張開眼睛來望他。

     他坐在床沿上。

    他的恐怖消散了。

    焦急,暴燥之火也熄滅了。

    隻留着痛苦的痕迹,深深的印在他的心上,眉頭上。

     “這隻能夠一次。

    ”他過了許久說。

    “這一次已經把我老十年了。

    ” 她握着他的手,微笑地望着他。

     “一次……”她說。

     “你也瘦了許多。

    好象害了一場大病的樣子。

    ”他愛憐地說着,給了她長久的同情的接吻。

     天色已經黎明了。

    市聲隐隐地熱鬧起來。

    弄堂裡響着刷馬桶的“沙沙沙”的聲音。

    黑暗,完全破裂而且消滅了。

    晨曦的影擴大到房子裡面來,現出了物體的輪廓,和一些髒的藥棉和藥布丢在地上……各種東西都現着經過了暴動的淩亂的樣子。

     “現在一切都好了。

    ”他望着她,欣然的,安慰的想着。

     “睡一睡吧。

    ”她倦聲的回他說。

     “不睡。

    你睡吧。

    好好的休息着。

    不要管我。

    ”他一連的說,輕輕的拍着她。

    他看着她疲倦的蒼白的臉,慢慢的沉到睡眠裡去。

    他自己,輕輕的噓了好幾次的歎氣,一面在疲倦裡興奮着,沉思着,常常愛憐的給了她一個吻。

     他一直守着她到了七點鐘。

    他才站起來,寫了一張條子: 迦。

    你平安的多睡一會吧。

    我現在到×××去。

    今天是主席團和各部長會議,我必須出席。

    也許在十一點以前,我就回來了。

    我希望我回來的時候,你才睡醒,并且你可以吃一點稀飯。

     他把這條子放在她的枕頭旁邊。

    輕輕的吻了她一下。

    重新把棉被替她蓋好。

    小心的走出去,把房門輕輕的關上了。

     于是,他一步一步的下着樓梯,一面挂欠着她,一面摸着他的西裝口袋裡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