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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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溫溫的。

    女主人便向着廚房的那邊說: “王嬷,再燙一點酒來!菜還有麼?” 其實酒和菜并不是她們的需要,她們并不象别人一樣的過小年。

    她們是寂寞的,幾乎寂寞到酒菜和她們沒有關系。

    這孤單活寡的生活把她們一切快樂的辰光淹滅了。

    她們沒有可紀念的年節。

    她們有的隻是怨恨和可憐的感想。

    在這小年中,隻為别人的熱鬧而顯她們自己的冷落。

    因此當熟酒熱菜端上桌子的時候她們自己又想着一生的憾事了。

     然而這多年相伴的老嬷子是知道主人和客的命運的,所以她帶點勸解的安慰說: “一年中隻有一個小年呢。

    該享樂的時候就享樂。

    三太太你說這話對不對?” 長臉的婦人勉強拿起筷子,一面回答說: “可不是?你說得真對。

    ”于是她轉過臉來向她的朋友說,“喝兩杯吧,算是我們兩個過小年。

    ”并且豪放似的挾來了一大塊豬腳。

     “你倒會說。

    ”胖的婦人便振作的拿起酒壺了。

     這桌上的情景才有點活的氣象。

    每一個碗裡盤裡的菜都變了新的樣子。

    壺裡的酒也起了上下的搖動。

    燈光底下便顯現着恍恍不定的影子。

    老媽子快樂得跑到廚房去,把壇裡的酒又打上兩壺去燙了。

     這兩個婦人便好象真忘了苦惱似的,一面幹着杯一面談起許多閑話。

     長臉的先說: “這一壇酒不錯。

    本來是,十多年的陳酒了。

    ” 可是那胖的不回答,她說到另一件事: “今年我臘了五十多斤肉,我想臘好了便拿二十斤放到你這裡來。

    ” “我自己臘得有呢,這麼多我一個人吃不完。

    ” “你吃不完我來陪你吃。

    ” “花這麼多的錢?幹什麼!” “哼!,人家才享福呢,跳舞呀,電影呀,洋菜呀,汽車呀,還有别的什麼我不知道。

    難道我們臘一點肉便算過分?” “然而我們不是那樣的命。

    我們隻配看管雞鴨……” 顯得有點高興的長臉婦人便忽然默着了,因為她朋友的這一句話又挑撥了她的傷感,她恍然看見她丈夫和一個時髦女人坐在一輛汽車上。

    她還看見丈夫和那女人的一些别的,雖說這隻是一些虛缈的幻覺,然而她的嫉妒心也立刻波動了。

    她恨着她丈夫,并且恨她自己不該委身于他。

    至少她不該和這薄倖的男子曾發生三年——足足三年的如漆如膠的恩愛。

    想着過去……她對于自己象受了侮辱似的傷起心來。

     正在等着她幹杯的主人,忽然在她的臉上看出了她的憂愁,并且在眼角裡含着濕的閃光,便愕然又把酒杯放下。

     “怎麼,你?” “沒有什麼,”說着便歎了一口氣。

     主人說不出什麼話,她寂寞地又幹下了一杯。

     “這世界真不是我們的世界,我們早就該死了。

    ”長臉的婦人接着感慨的說,同時也把酒杯舉起。

     兩個人又滿滿的幹起杯來了。

     然而這酒杯拿在手指間是怎樣的無趣,酒到喉嚨口又怎樣的無味。

    真的,與其說是喝酒,幹杯,倒不如說這酒杯等于她們的整個世界,杯中所充滿的是她們人生的孤獨凄涼。

    她們喝酒的意義,倘若有一種意義,那就是證明她們的寂寞了。

     在一種心情激動的變态中,恍然不自覺的把一壺酒喝完了。

    到再一壺酒又隻剩一半的時候,這兩個婦人都帶點醉意了。

    于是又說到傷心的事: “說來說去,吃虧的還是女人。

    ” “也許最從前的女人同男子是一樣的。

    ” “也許吧。

    不過我們知道的女人都比男子吃虧,并且還是吃男子的虧。

    ” “其實女人對男子已經夠好了。

    ” “可不是?男子喜歡小腳,我們就把腳纏得又仄又小,仄小得可憐至于不能走路。

    現在男子喜歡天足,我們又趕緊把腳放大。

    ” 說到這裡的胖的婦人便長聲的歎息了,無限哀傷地歎息了之後便帶點戰顫的聲音: “唉,隻要——如果不因為這雙腳,我們決不是現在的情形……” 她的朋友便立刻有着同感的歎氣了,且說: “喜歡腳小就得小,喜歡腳大就得大——” 兩個人的感慨便成了一團。

     終于還是那長臉的婦人又壓制着,把話語轉了方向,說: “算了,還是過我們的小年吧!” 稍微平靜的燈光下的影子,于是又開始搖晃起來,因為這兩個婦人的手,不住地在這桌面上一來一去的。

     到了最後一壺酒添來的時候,在她們的眼前,這桌上的一切東西便奇怪地活動了,颠倒了,旋轉了,而且從空間還慢慢的壓下了一重重黑暗,這宇宙完全傾覆了。

     于是酒壺就橫躺在桌上,從壺嘴和壺蓋中流下了餘剩的酒。

    一枝筷子香似的插在一塊豬肉上。

    兩隻白磁的酒杯在地上打成幾塊了。

    老嬷子便費盡全身的氣力把她的主人和客送到床上去。

    在這醉中,長臉的婦人不平的呼吸着,一面流着大顆的眼淚。

    而她的朋友卻在失了常态的知覺中一聲聲歎氣,并且斷續間還喃喃自語的說: “什麼都容易呵,隻是腳沒有辦法……” 在外面,炮仗的聲音顯得非常熱鬧,一聲雷和天地響更接連不斷的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