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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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這茶房便宣告了,臉向着門外的同夥,高聲的,純熟得也象一個牧師念聖經,朗朗地嚷道: “八個,三個和二個,四個,一個,……大大小小共統二十二個。

    ”說完了,他又非常得意的嬉笑着,把兩隻碗相碰了一下。

    站在門外的那同夥,便如數的把碗遞進來給他。

     這真是可驚的事!完全出我意外的,除了我自己,我才知道這安置着十二架床鋪而不得容足的艙中,竟然還住着二十一個人!二十一個人…… “我的天!”我真要這樣的歎息了。

     因為有了燈光,這艙中便顯出昏昏的,比較不怎樣的黑暗了,那胖子的家屬——用花布包頭的宛如年青的麻陽婆,兩個中應有一個是他的堂客罷,——就開始慌慌張張的,急急地把一張灰色的線氈打開,用繩子捆在床前的柱頭上,作為幔帳,也象恐怕着他們的樣子給别人瞧見了,是一種重大的損失和禍害似的。

    然而這舉動正合她丈夫的心懷,所以那胖子便笑嘻嘻的,傲然地得意着,并且不憚煩地把飯碗和筷子,從線氈的邊縫間塞了進去。

     當茶房把飯碗半丢式的放到我床上來,那碗塵便在我白色的棉被上留下永遠的油質圓圈了。

    這個碗是白地藍花,粗糙而且古闆,看着會使人聯想起“三寸金蓮”和發辮子這一類東西的,卻密密地缺着口,裡和面全滿着膩膩的油泥。

     “喂!換一個。

    ”我說。

     “一個樣……” 茶房的這答話真是忠實,換到的碗的确缺口缺得更多了。

     “真沒有辦法……”我想;然而我連得擔憂着,細想唇兒應當怎樣的小心,到吃飯時才不緻給缺的碗邊拉破了,流出血來。

     和這碗同樣惱人的,還有頭尾一樣四四方方的竹筷子。

    這筷子當着我眼前,曾經在茶房的粗壯而且長滿着黑毛的大腿上刮過癢的;因為當他預備把這筷子丢給我的時候,也不知是蚊子還是别種有毒的蟲兒正在他的腿上咬着,使他驚跳了起來。

     在這樣境遇中,雖然有點餓,我也隻能夠空着飯碗,眼看這艙中的客——他們每個人都快樂的談笑着,一面又匆匆忙忙,餓饞饞的大口大口地吞下那不潔的飯和菜……然而這些人,他們所用的碗筷不就是和我一個樣的麼?其中,我尤其不能不佩服到那胖子,象他那樣笑嘻嘻的,接連着從灰色的線氈邊縫間把飯一碗又一碗的送進去,一面還贊頌一般的說: “多吃些羅!飯還香,菜的味兒也好。

    ……” 大約是不很久罷,這些人便吃飽了,每個人又躺下去,大家勾搭着說一些閑話。

    但不久,這說話的聲音就慢慢地減少了,熟睡的鼾聲接連着不斷地響起來。

     于是,在昏昏的燈光裡面,那個不容人看見的用藍花布包纏着的頭,忽然從灰色的氈子裡攢了出來,一個完全女人的身體就出現了。

    她怯怯地向四周看望,鬼鬼祟祟的,低聲呼喚另一個在氈子裡的女人。

    這兩個人便互相謙讓了一會,結果先攢出來的那個,便蹲在木盆上面,袒白的,毫無忌憚的完全顯露了凡是女人都非常保重和秘密的那部分;一種水聲便響着,和那複雜而又單調的鼾聲混合了。

    接着後出現的那女人便同樣的又表演了一次。

    這小小空間所充滿的臭氣,于是又增進了奇怪的一種新鮮的夥伴。

    她們倆經過了商商量量,輕笑着,低語着,挨挨擦擦的并肩走去,就把木盆裡面的東西在艙門邊倒了出去,然而那一半卻流到艙裡來了。

     第二天天亮之後,這兩個女人卻又始終不肯露面的躲在氈子裡,吃飯又得那胖子一碗一碗的從邊縫間送進去。

    …… 啊!從常德到漢口去,在這小小的旅途中,我是純粹的在這種的苦惱中沉溺!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