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何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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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異君是一個年青的著作者。

    在現代,把生活象紙燈一般吊在空中的,也正是著作者。

    自然,在情形如同亂麻的社會裡,凡百是有例外,不消說,著作者也難免有窮和富之别了,然而無異君卻是很實在的屬于非常之窮的這一面。

     他在三個星期前還住在北京,現在到上海來已有五天了,其餘的時日是消耗在旅路上。

     為什麼他要離開北京?這在别人很不易解說。

    因為,并不受什麼刺激,也不為什麼事情,而又是突然,出乎一切朋友意外的,匆匆地這樣便走了。

    這在他,連自己也覺得有點可笑,所以他想起:光着腳在雪地上徘徊,在太陽光底下又戴着皮帽子,這情形正象他離開北京的緣故。

     離開北京究竟是離開了。

    來到上海,一切又都是陌生生的,如同一個初瞎眼睛的人,什麼都摸不着頭緒。

    這譬如,有一次,他走錯路了,因為口音的不同,連問幾次而别人都搖搖頭,“啥”一聲便昂然不理,連想雇一輛黃包車轉來也無法。

    “真可惱!”他想。

    最後是寫一張住址給巡捕,要不是身上還帶有紙和筆,則一夜遊蕩在馬路上,是成為意中事了。

     然而使他最感困難的還是錢。

    這說過,離開北京是荒唐,來到上海又無故,所以非常之窮的無異君,自自然然的,生活費便是難的問題了。

    本來,他很知道,隻要寫兩篇文章給“文化周刊”,為了老投稿者的關系,稿費是不至于故意留難,錢一有了,不是那瑣碎的事情便容易辦理了麼?可是他不能寫!如同石塊一般壓在他心上的隻是苦惱的情緒。

     并且,為了許多女人的妖冶和物質輝煌的擾亂,他忽然深深的覺得,象這樣的上海,真不合适于住一個又窮又單身的客! 他的心靈又不安了。

     無異君住在上海的房子是一間亭子間。

    亭子間,是房子中最小的,放了一隻床,一隻桌,一隻椅,以及在角落間堆着兩隻爛了邊的布箱,這之外,那所剩下的空地方,就不及床面積那樣大了。

     “這是坐牢了!”他常想。

     搬到這亭子間來,曾經過許多麻煩,而且曾做了許多在别人眼中的傻子,象這些,雖說無異君是一個飽經困苦的人,被别人看做傻子也已經是常事了,卻難免終覺得人類的可惡,和漸漸地感到自己人生的寂寞無聊了。

     然而搬來後,使他覺得煩惱的事情就更多了。

     亭子間的底下是廚房。

    一到了早上,中午和傍晚,而其實即在普通安靜的下午也常有的,鍋聲就雜亂的響着,又夾着許多怪腔的男女的谑笑,這種種聲音都非常分明的奔到這亭子間裡面來,而且還帶來了臭薰薰的茶油在炸的氣味。

    象坐牢一般的無異君,也正因為是孤伶伶的,真不能用一種耐心去習慣這些。

    所以,隻要聽見了那聲音和嗅見了那氣味,無異君就會陡然覺得沉沉地壓在心上的,差不多是苦惱和厭惡混和的情緒。

     尤其是在每天天将明時,從很遠的,鐵輪子軋着石塊上的怪響,一路響到這亭子間的窗下,和一種極粗魯的腔調在喊叫——這是分别不清的口号。

    于是便響起許多倒馬桶和洗馬桶的聲音,那種的臭氣就又陸續的奔到這亭子間來了。

    無異君是非常擔憂着這種污濁的空氣将使他得到了肺病。

     打開那唯一的窗子,對面的是别一家的客堂樓。

    時時,一陣陣黑的煤煙就會從别處的煙囪上,随着風,飄進了這窗子。

    于是這唯一流通空氣的地方,也隻好常常緊閉着了。

    有一次,因為充滿了茶油的氣味,整個的亭子間都流蕩着象是濛濛的霧,無異君又打開了那窗子,并且把自己的臉朝向窗外,卻是在無意間,看見到那對面客堂樓中的人類的醜劇——一對男女光着身在床上活動,這又給無異君一個刺激,他好象自己受了恥辱似的煩惱着。

     他想,“這個地方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為了錢的緣故,無異君一清早就離開他的亭子間。

     他一個人靜悄悄的走下了仄的樓梯,靜悄悄的開了廚房的門,靜悄悄的走在弄巷的中間。

    他忽然生了一種奇怪的覺感:象他自己這樣,不會被什麼人當做扒手之類的看待麼?因為四周圍象睡一般的安靜,直到弄巷口,才看見在一家老虎竈旁邊,站着買水的,蓬頭垢面的幾個男人和女人。

     他走到馬路上。

    二月初的天氣還很冷。

    晨風是充滿着強度的清涼。

    這清涼的感覺便立刻散漫到他的全身,使他想:除了心是熱的,一切都冰涼了! 他微微的念到初進當鋪的那件舊皮袍。

     接着,許多靜靜地潛伏的往事就蠢動了——象暫時快樂和長久悲苦的,那種種,就争先恐後的要使他再作一次明顯的記憶。

     “空着肚子來細嚼生活的苦味……這樣……沒有意義的生活不是就有了意義了麼?” 他想,默默的想,就又通過了另一條寬闊的馬路,走到等待電車的地方。

     電車來了,然而号碼不對,他又把眼睛去看這街道。

    兩旁都是巍巍的大洋房,倨傲和有力的盤踞着,象什麼神話中的不動的巨獸。

    他心想,象這些大洋房,每天所發生的是一些什麼事情呢?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