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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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住口了,但是想:他們這一夥人,縱在沒有空氣的地方,也會異于常人的依樣好好地生存着罷……。

     那種臭氣終是不可忍耐的,我被逼的跑到艙外去,站在船頭,很久了,我恍惚覺得我是受了非常大的一種寬赦,有如自己就是一個什麼罪犯。

     船上的煙囪懶懶地吐出淡淡的煤煙……在船身的兩旁,密密雜雜的圍滿着許多木劃子,這都是做生意,有賣面,賣湯丸,賣香煙餅子,以及凡是旅客們所臨時需要的各種東西。

    這些小販子,為了招使主顧,便都是及笄的姑娘和半老的婆娘,他們操作着,叫喊着,慌忙着,但有時卻也偷閑的向較闊的客人丢一下眉眼,和不在意的說出兩三句通俗的俏皮話。

    間或遇到善于取笑的老油臉,他們縱不願意,卻因為營業關系,也隻好勉強的去敷衍那些人含有痞意的勾搭;——然而到末了還是歸結到自己的生意方面,就問,“客人,要啵?吃一碗湯丸啵?……”不過凡是老油臉多半是吝啬的,不然就是窮,究竟取笑之後依樣是不肯化三個銅殼子,買一碗湯丸吃,他們是甯肯挨着餓到開船後吃船上公有的飯,至于零碎——如油炸粑粑,焦鹽傘子等等,那更不必說了,也許那些人在許多年前就和這些東西絕緣了。

    在這些做生意的木劃子上面,倘若有男人,那也隻能悄悄地躲在篾篷裡,把柁,搖槳,和劈柴燒火這之類的工作,因為在這時假使他們出現了,那生意馬上就蕭條,壞事是毫無疑義的:他們全知道這緣故。

     于是,賣和買,淺薄的口頭肉感滿足和輕微貨鮮的盈利,女販子和男客人,象這兩種相反而同時又是相合的彼此扯亂,叫嚷着,嘻笑着,紛擾着,把這個又仄又小的小火輪越顯得沒有空處了。

    看着這種情景,真是的,要使人不困難的聯想到中國式廁所裡面的糞蛆,那樣的騷動,蜷伏,盤來旋去……我又覺得頭昏了! “轉到艙裡去罷。

    ”我想。

    然而在那個艙裡面正在黑暗中閑談和靜躺着的那些怕風者,不就是和糞蛆同樣讨厭的一堆生物麼?我不得不躊躇,而其實是苦惱了。

     幸而這個船,當我正想着上岸去的時候,許多水手便忙着,鐵鍊子沙沙锵锵的響,呀呀呵呵地哼着在起錨,就要開駛了。

    然而在船身搖動的這一瞬間,那些女販子,就完全莫明其妙的,抖起嗓子了,分不清的大聲大聲地亂哼亂叫,其中,有賣面和賣湯丸的,就為了他們的筷子,碗,銅殼子還不曾收到,急慌了,哭喪一般的,帶咒帶罵的呼喊着,并且凡是“落水死!爛肚皮……”等等惡意的咒語,連貫的一句句極清朗地響亮在空間,遠聽去,也象是一個年青的姑娘在高唱着山歌似的。

     汽笛叫過了,船轉了頭,就慢慢地往前開駛。

    那些密密雜雜圍滿在船身兩旁的木劃子,這時已浮鷗一般的,落在後面了。

     唱山歌似的那咒罵聲音,雖然還在遠處流蕩,但沒有人去注意,因為這些客全安定了,爬上鋪去,彼此又閑談到别種的事。

     不久,天夜了,并且還吹來風,很冷的,于是我隻得離開船頭,又歸到那艙中去受臭氣的窒塞。

     “象這種臭氣,倘若給從前暴虐的帝王知道,要采取去做一種絕妙的極酷刻的苦刑罷。

    ”我想。

     在這時,一個茶房提着煤油燈走進艙來,用兩隻碗相碰着,并且打他的長沙腔大聲嚷: “客人!開飯哩……” 接着便有許多客,趕忙的爬起來,當做床鋪的木闆子便發出紮紮的響。

     這個茶房又用力的把兩隻碗碰響了一下,大聲叫,“說話,你是幾個?”他向着那胖子。

     胖子便告訴他,并且把船票從腰間青布錢搭子裡摸出來,送他看。

    茶房于是又逐一詢問别的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