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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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他從飄流中再回來,生活較為安定,引起了他決心再讀書的企圖。

    于是得入大學,同時便與文藝也接了姻緣。

    在沉郁中,他想用文字去對付遺忘,搜抉希求,去射出燙熟的飛箭,去抓得到人生的核心,于是他開始寫詩了。

    每逢他拿了詩稿與我商量字句時,我暗暗地說:“這新式的香菱又須半夜不得安眠?”這不是有意的嘲諷,他對于一首詩的尋思與鍛煉,那種認真與有耐性的工夫,再寫,再改,慚愧,我便辦不到。

    一有閑時,走着,坐着,與人談起來總是詩。

    克家的背詩成了凡與他相熟的人習知的事。

    幾十行的白話韻文不用拿稿,常對我慢慢地背誦。

    他對于自己的藝術品真像母親對于小孩子似的用心,他初作詩時,有時也不免趨向尖巧;我知道他不缺乏尖巧的本領,隻是需要更深進,更遠大,更樸厚。

    我對于他的初期詩的告言總是這幾句話。

    克家應當記得清晨,霜夜,在火爐邊同我談詩的興趣?那時聞一多君也給予他重要的提示。

    詩人絕不是純靠學力所能造成,(自然我們不能說學養無助于詩人的思想與文字的驅使。

    )“天才”二字可以抛開不管,無論如何,一個人如沒有詩人的氣氛想寫詩終是“笨伯”,而許多人又往往認為詩頂容易寫,搖筆即來。

    克家至少是具有詩人的氣氛,而且有兩年以上的工夫,專心讀詩,寫詩,改詩,我們不是說每個詩人都須先有這樣的經驗,但那麼認真的嚴肅的态度,——也是對一件事的根本态度吧? 《烙印》以前他寫的很多,但後來全丢棄了,沒有一首收入集内。

    初印《烙印》時其中的幾十首是經過他自己與别人再三的選擇方才付印的。

     不簡單的青年的經驗與思潮的沖擊,給他奠定了明切認識人生的根基,在大時代的浮沉中,他抱了一顆苦躍的心安置在有韻律節奏的文字中間,——這就是說:他用詩來掏摸着自己的情感,撫摩着自己的傷痕,然而那情感那傷痕是他一個人所獨有的麼? 要徹底明白一個人的文字,最好能知道他的生活與他的思想,自然善讀者從文字的表面也可以捉得到作者的生活與思想的輪廓。

    他隻是真實地把他所受感的東西用相當的文字表露出來,不管是織上什麼文繡,塗上什麼色澤,如果他先不欺騙了自己,他便瞞不過一個善讀者的眼睛。

    詩在文藝中更不容易把自己躲藏起來。

    一個善感、善于表現的詩人,他把别人僅能感受的寫得出,因為他原有這分“具體的感情”,同時還有不可少的真摯,與從時間,空間中給予的,人人能有的苦與樂,愉悅與煩憂,愛與憎。

    他不過在想象上,比喻上,用巧妙的文字和盤托出,或露半面,或留背影,能把“我們所得而就是我們所與”的東西迅疾地溶化過,又能放射出來,分給大家。

    這經過了自己的溶化後的放射,能使受之者沉靜的想,興奮的不易安眠。

    或是快樂與憂慮的狂歌,憔悴,一個心聲是無量數心的回響;一條飛弦是普遍的人生交響樂的和音。

    雖然詩歌中自有不同的流派,但如果達到這個境界,他的詩才偉大,豐富。

    不是幾個人的賞鑒品。

     克家所寫詩内容如何,技巧如何,在這裡還不想多說,也不需多說,廣大的讀者合起來才成一片淬利的批評的刀鋒。

    我隻是告訴出他的詩是怎樣寫的,不來述說他寫的怎樣。

    不過籠統地一句話,他的詩總有誠摯的“具體的感情”。

    我希望克家能成了那一個心聲,那一條飛弦,如我所說的,向更偉大更豐富處走。

    不要被目前的詩格限制往了自己;更不要以為自己的詩到某種境界便難有變化與進一步的創成。

    ——這是我的多餘的話,克家不至說我唠叨吧? 世代推移,人生不複常留滞在曉風殘月的趣味,與夜莺的凄唱與雲雀的回翔之中,這更新的時代一定得有更新的詩人。

    殘羹,冷炙,去沿門托缽自然不必,即為慈善而歌詠,或為粉飾熱鬧而作吹鼓手,抹煞了自己為他人彈琴,高唱,又為何來?(詩歌亦講所“為”麼?你如這麼問我,我隻有微笑。

    )我在這篇序文的煞尾,寫上這幾句,克家讀過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