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餘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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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着手辦教育的時候,隻是創辦義務小學校,開辦幾個師範學校,這些都做了。

    但是,自己仔細想一想,對于這些小學校和師範學校,小學教育和兒童教育的特殊問題,尤其是國内戰争中工農群衆教育的特殊問題,都實在沒有相當的智識,甚至普通常識都不夠! 近年來感覺到這一切種種,很願意“回過去再生活一遍”。

     霧裡看花的隔膜的感覺,使人覺得異常的苦悶、寂寞和孤獨,很想仔細的親切的嘗試一下實際生活的味道。

    譬如“中央蘇區”的土地革命已經有三四年,農民的私人日常生活究竟有了怎樣的具體變化,他們究竟是怎樣的感覺。

    我曾經去考察過一兩次。

    一開口就沒有“共同的言語”,而且自己也懶惰得很,所以終于一無所得。

     可是,自然而然的,我學着比較精細的考察人物,領會一切“現象”。

    我近年來重新來讀一些中國和西歐的文學名著,覺得有些新的印象。

    你從這些著作中間,可以相當親切的了解人生和社會,了解各種不同的個性,而不是籠統的“好人”、“壞人”,或是“官僚”、“平民”、“工人”、“富農”等等。

    擺在你面前的是有血有肉有個性的人,雖則這些人都在一定的生産關系、一定的階級之中。

     我想,這也許是從“文人”進到真正了解文藝的初步了。

     是不是太遲了呢?太遲了! 徒然抱着對文藝的愛好和懷念,起先是自己的頭腦,和身體被“外物”所占領了,後來是非常的疲乏籠罩了我三四年,始終沒有在文藝方面認真的用力。

    書是亂七八糟着〔看〕了一些,也許走進了現代文藝水平線以上的境界,不緻于辨别不出趣味的高低。

    我曾經發表的一些文藝方面的意見,都駁雜得很,也是一知半解的。

     時候過得很快。

    一切都荒疏了。

    眼高手低是這必然的結果。

    自己寫的東西——類似于文藝的東西是不能使自己滿意的,我至多不過是一個“讀者”。

     講到我僅有的一點具體智識,那就隻有俄國文罷。

    假使能夠仔細而鄭重的,極忠實的翻譯幾本俄國文學名著,在漢文方面每字每句的斟酌着也許不會“誤人子弟”的。

    這一個最愉快的夢想,也比在創作和評論方面再來開始求得什麼成就,要實際得多。

    可惜,恐怕現在這個可能已經“過時”了。

     告别 一出滑稽劇就此閉幕了! 我家鄉有句俗話,叫做“捉住了老鴉在樹上做窠”。

    這窠是始終做不成的。

    一個平凡甚至無聊的“文人”,卻要他擔負幾年的“政治領袖”的職務。

    這雖然可笑,卻是事實。

    這期間,一切好事都不是由于他的功勞——實在是由于當時幾位負責同志的實際工作,他的空談不過是表面的點綴,甚至早就埋伏了後來的禍害。

    這曆史的功罪,現在到了最終結算的時候了。

     你們去算賬罷,你們在鬥争中勇猛精進着,我可以羨慕你們,祝賀你們,但是已經不能夠跟随你們了。

    我不覺得可惜,同樣我也不覺得後悔,雖然我枉費一生心力在我所不感興味的政治上。

    過去的是已經過去了,懊悔徒然增加現在的煩惱。

    應當清洗出隊伍的。

    終究應當清洗出去,而且愈好〔快〕愈好,更用不着可惜。

     我已經退出了無産階級的革命先鋒的隊伍,已經停止了政治鬥争,放下了武器,假使你們——共産黨的同志們——能夠早些聽到我這裡寫的一切,那我想早就應當開除我的黨籍。

    像我這樣脆弱的人物,敷衍、消極、怠情的分子,尤其重要的是空洞的承認自己錯誤而根本不能夠轉變自己的階級意識和情緒,而且,因為“曆史的偶然”,這并不是一個普通黨員,而是曾經當過政治局委員的——這樣的人,如何還不要開除呢! 現在,我已經是國民黨的俘虜,再來說起這些似乎多餘的了。

    但是,其實不是一樣嗎?我自由不自由,同樣是不能夠繼續鬥争的了。

    雖然我現在才快要結束我的生命,可是我早已結束了我的政治生活。

    嚴格的講,不論我自由不自由,你們早就有權利認為我也是叛徒的一種。

    如果不幸而我沒有機會告訴你們我的最坦白最真實的态度而驟然死了,那你們也許還把我當做一個共産主義的烈士。

    記得1932年訛傳我死的時候,有地方替我開了追悼會,當然還念起我的“好處”,我到蘇區聽到這個消息,真叫我不寒而栗,以叛徒而冒充烈士,實在太那麼個了。

    因此,雖然我現在已經囚在監獄裡,雖然我現在很容易裝腔做勢慷慨激昂而死,可是我不敢這樣做。

    曆史是不能夠,也不應當欺騙的。

    我騙着我一個人的身後不要緊,叫革命同志誤認叛徒為烈士卻是大大不應該的。

    所以雖然反正是一死,同樣是結束我的生命,而我決不願意冒充烈士而死。

     永别了,親愛的同志們!——這是我最後叫你們“同志”的一次。

    我是不配再叫你們“同志”的了,告訴你們:我實質上離開了你們的隊伍很久了。

     唉!曆史的誤會叫我這“文人”勉強在革命的政治舞台上混了好些年。

    我的脫離隊伍,不簡單的因為我要結束我的生命,結束這一出滑稽劇,也不簡單的因為我的痼疾和衰憊,而是因為我始終不能夠克服自己的紳士意識,我終究不能成為無産階級的戰士。

     永别了,親愛的朋友們!七八年來,我早已感覺到萬分的厭倦。

    這種疲乏的感覺,有時候例如1930年初或是1934年八九月間,簡直厲害到無可形容,無可忍受的地步。

    我當時覺着,不管全宇宙的毀滅不毀滅,不管革命還是反革命等,我隻要休息,休息,休息!!好了,現在已經有了“永久休息”的機會。

     我留下這幾頁給你們——我的最後的最坦白的老實話,永别了!判斷一切的,當然是你們,而不是我。

    我隻要休息。

     一生沒有什麼朋友,親愛的人是很少的幾個。

    而且除開我的之華以外,我對你們也始終不是完全坦白的。

    就是對于之華,我也隻露一點口風。

    我始終戴着假面具。

    我早已說過:揭穿假面具是最痛快的事情,不但對于動手去揭穿别人的痛快,就是對于被揭穿的也很痛快,尤其是自己能夠揭穿。

    現在我丢掉了最後一層假面具。

    你們應當祝賀我。

    我去休息了,永久休息了,你們更應當祝賀我。

     我時常說:感覺到十年二十年沒有睡覺似的疲勞,現在可以得到永久的“偉大的”可愛的睡眠了。

     從我的一生,也許可以得到一個教訓:要磨煉自己,要有非常巨大的毅力,去克服一切種種“異己的”意識以至最微細的“異己的”情感,然後才能從“異己的”階級裡完全跳出來,而在無産階級的革命隊伍裡站穩自己的腳步。

    否則,不免是“捉住了老鴉在樹上做窠”,不免是一出滑稽劇。

     我這滑稽劇是要閉幕了。

     我留戀什麼?我最親愛的人,我曾經依傍着她度過了這十年的生命。

    是的,我不能沒有依傍。

    不但在政治生活裡,我其實從沒有做過一切鬥争的先鋒,每次總要先找着某種依傍。

    不但如此,就是在私生活裡,我也沒有“生存競争”的勇氣,我不會組織自己的生活,我不會做極簡單極平常的瑣事。

    我一直是依傍着我的親人,我唯一的親人。

    我如何不留戀?我隻覺得十分的難受,因為我許多次對不起我這個親人,尤其是我的精神上的懦怯,使我對于她也終究沒有徹底的坦白,但願她從此厭惡我,忘記我,使我心安罷。

     我還留戀什麼?這美麗世界的欣欣向榮的兒童。

    “我的”女兒,以及一切幸福的孩子們。

    我替他們祝福。

     這世界對于我仍然是非常美麗。

    一切新的,鬥争的,勇敢的都在前進。

    那麼好的花朵,果子,那麼清秀的山和水,那麼雄偉的工廠和煙囪,月亮的光似乎也比從前更光明了。

     但是,永别了,美麗的世界! 一生的精力已經用盡。

    剩下的一個軀殼。

     如果我還有可能支配我的軀殼,我願意把它交給醫學校的解剖宣〔室〕。

    聽說中國的醫學校和醫院的實習室很缺乏這種科學實驗用具。

    而且我是多年的肺結核者(從1919年到現在),時好時壞,也曾經到〔照〕過幾次X光的照片,1931年春的那一次,我看見我的肺部有許多瘢痕,可是醫生也說不出精确的判斷。

    假定先照過一張,然後把這軀殼解剖出來,對着照片研究肺部的狀态那一定可以發見一些什麼。

    這對于肺結核的診斷也許有些幫助。

    雖然,我對醫學是完全外行。

    這話說得或許是很可笑的。

     總之,滑稽劇始終是閉幕了。

    舞台上空空洞洞的。

    有什麼留戀也是枉然的了。

    好在得到的是“偉大的”休息。

    至于軀殼,也許不由我自己作主了。

     告别了,這世界的一切。

     最後…… 俄國高爾基的《四十年》、《克裡摩·薩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的《魯定》,托爾斯泰的《安娜·卡裡甯娜》,中國魯迅的《阿Q正傳》,茅盾的《動搖》,曹雪芹的《紅樓夢》,都很可以再讀一讀。

     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

     永别了! 1935,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