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壇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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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客談起,我比喻說,這裡有一堵矮牆,有人想瞧瞧牆外的景緻,對我說,勞駕你肩上讓我站一站,我諒解他的欲望,假如脫下皮鞋的話,讓他一站也無什麼不可以的。

    但是,若是連鞋要踏到頭頂上去,那可是受不了,隻得謹謝不敏了。

    不過這樣并不怎麼容易,至少也總比兩極端的做法為難,因為這裡需要一個限度的酌量,而且前後又恰是那兩極端的一部分,結果是自讨麻煩,不及澈底者的簡單幹淨。

    而且,定限度尚易,守限度更難。

    你希望人家守限制,必須相信性善說才行,這在儒家自然是不成問題,但在對方未必如此,凡是想站到别人肩上去看牆外,自以為比牆還高了的,豈能尊重你中庸的限度,不再想踏上頭頂去呢。

    那時你再發極,把他硬拉下去,結局還是弄到打架。

    仔細想起來,到底是失敗,儒家可為而不可為,蓋如此也。

    ”鄙人少時學讀佛書,最初得《菩薩投身飼餓虎經》,文情俱勝,大受感動,近日重翻《六度集經》,亦反複數過,低徊不能去。

    其卷五忍辱度無極第三之首節雲: “忍辱度無極者,厥則雲何。

    菩薩深惟衆生識神,以癡自壅,貢高自大,常欲勝彼。

    官爵國土,六情之好,己欲專焉。

    若睹彼有,愚即貪嫉。

    貪嫉處内,瞋毒外施。

    施不覺止,其為狂醉,長處盲冥矣。

    展轉五道,太山燒煮,餓鬼畜生,積苦無量。

    菩薩睹之即覺,怅然而歎,衆生所以有亡國破家危身滅族,生有斯患,死有三道之辜,皆由不能懷忍行慈,使其然矣。

    菩薩覺之即自誓曰,吾甯就湯火之酷,菹醢之患,終不恚毒加于衆生也。

    ”佛教這種懷忍行慈的偉大精神我極是佩服,但是凡人怎麼能做得到。

    其次是中國君子的忍辱,比較的好辦,适宜的例可以舉出宋朝的富弼來。

    公少時,人有罵者,或告之曰,罵汝。

    公曰,恐罵他人。

    又曰,呼君姓名,豈罵他人耶。

    公曰,恐同姓名者。

    據宋宗元在《巾經纂》的注中說,清婁東顧織簾居鄉裡,和易接物,亦曾有同樣的事,可見這個辦法還不很難。

    我說過這是道家的做法,與佛教很不相同,他的根本态度可以說還是貢高自大,不屑和這一般人平等較量,所以澈底的容忍,如套成語來說大傲若謙,實在也可說得。

    我平常也多少想學點謙虛,可是總還不能得到這個地步。

    普通不相幹的人無論怎麼的說可以不計較,若是特别情理難容的,有如世間相傳所謂中山狼的那種事情,就有點看不過去,覺得仿佛是泥鞋踏頂的樣子,至少是超過了可恕的限度了。

    這時候不免要得對狼不敬一下,于是想學君子的前功盡棄,有如煉丹的爐因了凡心一動而遂即崩壞,這是道力不足的結果,雖是懊悔也沒有用處的。

    可是仔細想來,這也沒有什麼大的錯。

    菩薩固然自己願意投身給餓着的母子老虎去吃,卻不曾聽說像東郭先生似的為狼所逼,而終于讓這畜生吞了下去。

    還有一說,昔孫叔敖殺兩頭蛇埋之,恐後人複見,世以為陰德,今如告人以狼所在,俾可遠避,縱未可與敖并論,豈非亦是有益于人之一小善乎。

    鄙人本來站在文壇之外,但如借給人家一肩,亦有窺望壇牆之可能,所以有過那麼一回糾纏,可謂煩惱自取,以後當深自警戒,對于文學與壇坫努力敬遠,多點頭,少說話,學說今天天氣哈哈,遇狼之患其可免乎。

     “無名氏非逃名者也,見世之好名者多,凡可以求名者無不為,而特少異于人焉耳。

    夫名何可求,求則争矣,争則嫉忌嗤笑谄傲附和非毀無不有矣,彼如是以争之,以為得名也,而終于無名。

    夫名者實之賓也,有其實矣,未有終無名者。

    —然天下盡争名之人,所見者甚狹小,勝于己則嫉之忌之,不若己則嗤之笑之,貴于己則谄之,卑于己則傲之,同于己則附和之,異于己則非毀之,彼之争名者僅如是而已,而又未嘗實能緻力于詩,彼以為得名也,而終至無名矣。

    今無名氏不以名著,令彼争名者讀其詩,以無名氏為古人可也,以無名氏為今人亦可也,既無名之可争,盡忘其人己之見,而出其大公無我之心以品題之,安見四海之大,百年之久,豈無真知無名氏之詩者,不忍其名之淹,為之搜其姓氏世裡而傳之耶。

    ”秋影園主人到底仍是詩人,雖是自稱無名氏,題葉右首有白文印曰任呼牛馬,卻終是名心未化,故自序末尾那麼的說,但大意很不錯,我這裡借來頗可應用。

    我寫的不是詩,普通稱作随筆,據我自己想也就隻是從前白話報的那種論文,因為年代不同,文筆與意見當然有些殊異,但是同在啟蒙運動的空氣中則是毫無疑義的,所以百年之久那麼遠的期待蓋不可能,也不要品題或賞識,所希望者隻是于人不是全然無用而已。

    人在文壇之外,自然名亦可免列于文籍之中,所以我說是可幸的事,假如這名又變換不一定,那麼當然更有好處,至少可以使得讀者忘其人己之見,隻要所說的話因此能多有一分效力,作者就十分滿足,無論什麼假名無名都是可以的。

    這個态度大概有點像以前的幕友,替人家做奏疏拟條陳,隻求見諸施行,于民間有利,自己并不想居功或是得名,鄙人固然沒有學過申韓,但此意卻亦有之,假如想得出什麼有利于民國的意思,就是給人借刻也是願意,可惜目下尚無此希望,偶有零星小文,還隻可自怡悅,故亦仍且随時自具花名耳。

    民國三十三年十二月五日,東郭十堂記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