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翁與随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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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悉不遺,要皆故作清绮語導人隃侈之事,無一足取,謂其人亦李贽屠隆之類,為名教罪人,當明正兩觀之誅者也。

    ”讀書人動不動就把人家當做少正卯,拍案大喝,煞是可笑,卻不知其纖悉講人生日用處正是那書的獨得處,我想曹廷棟的《老老恒言》或可相比,不過枯淡與清绮自亦有殊,若以《随園食單》來與飲馔部的一部分對看,笠翁猶似野老的掘筍挑菜,而袁君乃仿佛圍裙油膩的廚師矣。

    《随園詩話》在小時候也照例看過,卻終未成為愛讀書,章實齋的攻擊至今想來還沒有多少道理,不過我總不大喜歡袁子才的氣味,覺得這有點兒薄與輕,自然這與普通所謂輕薄又是不同。

    我很讨厭那兩句詩,若使風情老無分,夕陽不合照桃花。

    老了不肯休歇,還是涎着臉要鬧什麼風情,是人類中極不自然的難看的事,随園未能免俗,又說些肉麻話,所以更顯出難看了。

    這是不佞的一個偏見,在正統派未必如此想,蓋他們隻覺得少年講戀愛乃是傷風敗俗,若老年弄些侍姬如夫人之流則是人生正軌,夕陽照桃花可以說正是正統派的人生觀,從古至今殆不曾有絲毫更變者也。

     “是晚賊敬天父後,将寫文書與僞侍王,賀金邑攻破也。

    陸疇楷蹲踞椅上,李賊坐其旁,桌置紙筆黃封套,又一長刀裹以綠绉,陸賊殺人具也,各有小賊立其旁裝水煙,他賊亦圍聚以觀。

    陸賊手拂黃紙,捉筆苦思,良久,寫一二十字,不惬意,則扯碎入口爛嚼唾去,如此者三。

    ”這裡所寫原是俗人常态,但浪費紙張,亦是暴殄天物,猶之斫壞巨木,非良工之所為也。

    兩頭磨墨雖非嚼紙之比,亦狼藉甚矣。

    用墨者不但取其着紙有色澤,當并能賞其形色之美,磨而漸短,正如愛莫能助人之漸老耳,亦不得已也,兩頭磨之無乃不情,而況慣乎。

    印昔以文重,但自竹齋用花乳石後,質亦成為可愛玩之物,刻鈕寫款皆是錦上添花,使與其文或質相映發,非是蛇足,更非另畫蛇頭也。

    印三面刻——其實應當說六面,限于平仄故雲三耳,則是畫了三個蛇頭了,對于印石蓋别無興味,隻講經濟而已,這好比一把小刀,既可開啤酒瓶的蓋,又可裁玻璃,共總有八九樣用處,卻是市場洋貨攤上物。

    百工道具不會如此,鋤锸隻單用,斧可劈可敲,亦是自然結果,不太小氣也。

    多面刻的印既不好看,且細想亦實不便于用,随園偏喜之,而又曰貪,這與上文的慣并算起來,真真是俗氣可掬了。

    笠翁講房屋器具亦注重實用,而華實兼具,不大有這種情形,其暖椅稍可笑,唯此為南方設法亦屬無可如何。

    總而言之,在此等處笠翁要比随園高明不少也。

     附記 《廣東新語》卷十三藝語類有刻印一條雲:“陳喬生善篆刻,嘗為《四面石章賦》雲,印章之便者,莫如四面矣。

    六則妨持,兩則罕變。

    酌于行藏,四始盡善。

    ”豈明末有此風尚乎?此雖似可為三面刻解嘲,但終欠大方,不足取也。

    廿四年九月八日記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