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犢谷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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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十年我是親眼看見的,她的瘦長的虔敬的臉上絲絲刻着苦痛的痕迹,從祖父怒罵的話裡又令我想見她前半生的不幸②。

    我心目中的女人一生的運命便是我這祖母悲痛而平常的影像。

    祖母死了,上帝安她的魂魄!如今我有了一個屬虎的女兒,(還有兩個雖然是屬别肖的,)不禁使我悲感,也并不禁有點迷信。

    我雖然終于是懦弱的人,當時卻決心要給她們奮鬥一回試一試,無論那障害是人力還是天力。

    要使得她們不要像她們的曾祖母那樣,我苦心的教育她們,給她們人生的知識和技能,可以和諧而又獨立地生活;養成她們道德的趣味,自發地愛貞操,和愛清潔一樣;教她們知道戀愛隻能自主地給予,不能賣買,希望她們幸福地隻見一個丈夫,但也并不詛咒不幸而知道幾個男子。

    我的計劃是做到了,我祝福她們,放她們出去,去求生活。

    但是實際上卻不能這樣圓滿—— ②周作人的祖母母家姓蔣,是介孚公(周作人祖父)的後妻,原先是翰林太太,後因一度陷入太平軍中,曾受辱被遺棄在家。

    所謂“前半生的不幸”即指此。

    周作人幼年時期與祖母住在一起,祖母的不幸,給他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

    魯迅小說《孤獨者》寫主人公魏連是為祖母奔喪,即是以自己對祖母的感情為依據的。

     我現在且讓一步承認性的過失,承認這是不應為的,我仍不能說社會的嚴厲态度是合于情理。

    即使這是罪,也隻是觸犯了他或她的配偶,不關第三者的事。

    即使第三者可以從旁評論,也當體察而不當裁判。

    “她”或者真是有“過去”,知道過一兩個男子,但既然她的丈夫原許了,(或者他當初就不以為意,也未可知,)我們更沒有不可原許,并不特别因為是自己的女兒。

    我不是基督教徒,卻是崇拜基督的一個人:時常現在我的心目前面令我最為感動的,是耶稣在殿裡“彎着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的情景、“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我們讀到這裡,真感到一種偉大和神聖,于是也就覺得那些一臉兇相的聖徒們并不能算是偉大和神聖。

    我不能擺出聖人的架子,說一切的罪惡都可容忍,唯對于性的過失總以為可以原許,而且也沒有可以不原許的資格。

     我為了女兒的事這幾天真是煩惱極了—— ①自主,本是周作人的筆名,據周作人在《知堂口恩錄》中回憶,周作人在日本求學時,始終與周圍的朋友保持一定距離,給人以“甚是高傲,像一隻鶴似的”的印象,魯迅因此給周作人取了一個“都路”(日本語“鶴”)的綽号,以後周作人即以“鶴生”為筆名。

    這裡假托的“呂”姓“鶴生”其實就是周作人自己;“抱犢谷通信”雲雲,均是小說筆法。

     她們嘗過了人生的幸福和不幸,得到了她們各自的生活與戀愛,都是她們的自由以及責任,就是我們為父母的也不必而且不能管了,——然而所謂社會卻要來費心。

    他們比父親丈夫更嚴厲地監督她們,他們造作謠言,随即相信了自己所造作的謠言來加裁判。

    其實這些事即使是事實也用不着人家來管,并不算是什麼事。

    我的長女是二十二歲了,(因為她是我三十四歲時生的,)現在是處女非處女,我不知道,也沒有知道之必要,倘若她自己不是因為什麼緣故來告訴我們知道。

    我們把她教養成就之後,這身體就是她自己的,一切由她負責去處理,我們更不須過問。

    便是她的丈夫或情人--倘若真是受過教育的紳士,也決不會來問這些無意義的事情。

    這或者未免太是烏托邦的了,我知道在智識階級中間還有反對娶寡婦的事,但我總自信上邊所說的話是對的,明白的人都應如此。

     ………… 這篇東西似乎未完,但因為是别人的文章,我不好代為續補。

    看文中語氣,殆有古人所謂“老牛抵犢”之情,篇名題作《抱犢谷通信》,文義雙關,正是巧合也。

    編者又記。

     (1925年2月發表,選自《談虎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