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犢谷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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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羨慕小說家,他們能夠撿到一本日記,在舊書攤上買到殘抄本,或是從包花生米的紙上錄出一篇東西來,變成自己的絕好的小說。

    我向來沒有這種好運,直到近來才拾得一卷字紙,——其實是一個朋友前年在臨城①附近撿來的,日前來京才送給我。

    這是些零零碎碎的紙張,隻有寫在一幅如意箋上的是連貫的文章,經我點串了幾處,發表出來,并替他加上了一個題目。

    這是第一遭,不必自己費心而可以算是自己的作品,真是僥幸之至—— ①1923年5月5日,占領山東抱犢崗的土匪頭領孫美瑤在津浦鐵路臨城站劫車,擄去中外旅客二百多人,是當時轟動一時的事件。

    這裡假托在臨城附近撿得“抱犢谷通信”,全是遊戲筆墨,是對“道學家”攻擊自己(及同道)是“學匪”的一種調侃。

     這篇原文的著者名叫鶴生,如篇首所自記,又據别的紙片查出他是姓呂。

    他大約是“肉票”之一,否則他的文件不會掉在失事的地方,但是他到抱犢谷以後下落終于不明:孫美瑤招安後放免的旅客名單上遍查不見呂鶴生的名字,有人說,看他的文章頗有非聖無法的氣味,一定因此為匪黨所賞識,留在山寨裡做軍師了;然而孫團長就職時也不聽說有這樣一個參謀或佐官。

    又有人說,或者因為他的狂妄,被匪黨所殺了也未可知;這頗合于情理,本來強盜也在擁護禮教的。

    總之他進了抱犢谷,就不複再見了。

    甲子除夕記。

     那些僞君子--假道學家,假基督教徒,法利賽人和撤都該人等,卻偏是喜歡多管這些閑事,這是使我最覺得讨嫌的。

    假如我有一個敵人,我雖願意和他拼個你死我活,但決不能幸樂他家裡的流言,更不必說别人的事了。

    你們僞君子平常以此為樂,到底是什麼意思?你們依恃自己在傳統道德前面是個完人,相信在聖廟中有你的分,便傲慢地來侮蔑你的弟妹,說“讓我來裁判你,”至多也總是說,“讓我來饒恕你。

    ”我們不但不應裁判,便是饒恕也非互相饒恕不可,因為我們脆弱的人類在這世界存在的期間總有着幾多弱點,因了這弱點,并不因了自己的優點才饒恕大。

    你們僞君子們不知道自己也有弱點,隻因或種機緣所以未曾發露,卻自信有足以淩駕衆人的德性,更處處找尋人家的過失以襯貼自己的賢良,如把别人踏得愈低,則自己的身份也就擡得愈高,所以幸災樂禍,苛刻的吹求,你們的意思就隻是竭力踐踏不幸的弟妹以助成你的得救!你們的仲尼耶稣是這樣的教你的麼?你們心裡的淫念使你對于淫婦起妒忌怨恨之念,要拿石頭打死她們,至今也還在指點譏笑她。

    這是怎樣可憐憫可嫌惡的東西!你們笑什麼?你們也配笑麼?我不禁要學我所愛讀的小說家那樣放大了喉嚨狠命的叫罵着說, 癸亥孟夏,鶴生。

    ① 文明是什麼?我不曉得,因為我不曾研究過這件東西。

    但文明的世界是怎樣,我卻有一種界說,雖然也隻是我個人的幻覺:我想這是這樣的一個境地,在那裡人生之不必要的犧牲與沖突盡可能地減少下去。

    我們的野蠻的祖先以及野蠻的堂兄弟之所以為野蠻,即在于他們之多有不必要的犧牲與沖突。

    他們相信兩性關系于天行人事都有影響,與社會的安危直接相關,所以取締十分地嚴重,有些真出于意表之外。

    現在知道這些都是迷信,便不應再這樣的做,我想一個人隻要不因此而生添癡狂低能以贻害社會,其餘都是自己的責任,與公衆沒有什麼關系。

    或者這又是理想的話,至少現在難能實現,但文明的趨勢總是往這邊走;或者這說給沒有适當教養的男女聽未免稍早,但在談論别人的戀愛事件的旁觀者不可不知道這個道理,努力避去遺傳的蠻風。

     我的長女是屬虎的。

    這并不關系什麼民間的迷信,但當她生下來以後我就非常擔心,覺得女子的運命是很苦的,生怕她也不能免,雖然我們自己的也并不好。

    撫養我的祖母也是屬虎,--她今年是九十九歲,--她的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