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影零篇二——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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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來曆,就永遠的在我們心裡留下痕迹。

     他們講到蘇彜士運河,吉公便高興地,同情地,把樓上地圖拿下來,由地理講到曆史,甲午呀,庚子呀,我都是在那時第一次聽到。

    我更記得平常不講話的吉公當日憤慨的議論,我為他不止一點的驕傲,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麼他的結論總回到機器上。

     也許是因為吉公的照相相當地出了名,并且時常地出去照附近名勝風景,讓一些人知道了,就常有人來請他去照相。

    為着對于技術的興趣,他亦必定到人家去盡義務的為人照全家樂,或帶着朝珠補褂的單人留影。

    酬報則時常是些食品、果子。

     兩年前我南下,回到幼年居住的城裡去,無意中遇到一位遠親,他告訴我吉公住在城中,境況非常富裕;子女四人,在各個學校裡讀書,對于科學都非常嗜好,尤其是内中一個,特别聰明,屢得學校獎金等等。

    于是我也老聲老氣地發出人事的感慨。

    如吉公自己生早了三四十年,我說,我希望他這個兒子所生的時代與環境合适于他的聰明,能給他以發展的機會不再複演他老子的悲劇。

    并且在生命的道上,我祝他早遇到同情的鼓勵,敏捷地達到他可能的成功。

    這得失且并不僅是吉公個人的,而可以計算做我們這老朽的國家的。

     不過那大部的戲劇此刻卻并不在我念中,此刻吸引我回想的僅是那大部中一小部,那錯綜的人物中一個人物。

     “那你呢?難道你就能跑到粗人火伕的機器房裡去?”孩子們受了大人影響,懷疑到吉公的自尊心。

     “這些鐘表實在還不算有意思。

    ”他說,“吉公想到上海去看一次火輪船,那種大機器轉動起來夠多有趣?” “這些機器也都是人造出來的,你知道!”他指着自鳴鐘,“誰要喜歡這些東西盡可拆開來看看,把它弄明白了。

    ” “要是拆開了還不大明白呢?”我問他。

     “吉公,誰教你怎麼修理鐘的?” “吉公喜歡去學習,吉公不在乎那些個,”他笑了,看看我為他十分着急的樣子,忙把話轉變一點安慰我說:“在外國,能幹的人也有專管機器的,好比船上的船長吧,他就也得懂機器還懂地理。

    軍官吧,他就懂炮車裡機器,盡念古書不相幹的,洋人比我們能幹,就為他們的機器……” “吉公”是外曾祖母抱來的兒子;這故事一來就有些曲折,給孩子們許多想象的機會。

    外曾祖母本來自己是有個孩子的,據大人們所講,他是如何的聰明,如何的長得俊!可惜在他九歲的那年一個很熱的夏天裡,竟然“出了事”。

    故事是如此的:他和一個小朋友,玩着擡起一個舊式的大茶壺桶,嘴裡唱着土白的山歌,由供着神位的後廳擡到前面正廳裡去……(我們心裡在這裡立刻浮出一張鮮明的圖畫:兩個小孩子,赤着膊;穿着挑花大紅肚兜,擡着一個朱漆木桶;裡面裝着一個白錫鑲銅的大茶壺;多少兩的粗茶葉,泡得滾熱的;——)但是悲劇也就發生在這幅圖畫後面,外曾祖父手裡拿着一根旱煙管,由門後出來,無意中碰倒了一個孩子,事兒就壞了!那無可償補的悲劇,就此永遠嵌進那溫文儒雅讀書人的生命裡去。

     “你知道,吉公想大概外國有很多工廠教習所,教人做這種靈巧的機器,憑一個人的聰明一定不會作得這樣好。

    ”說話時吉公帶着無限的怅惘。

    我卻沒有聽懂什麼工廠什麼教習所的話。

     “偉叔不是坐着那麼一個上東洋去了麼?”我說,“你等他回來問問他。

    ” 至于我會見到那六十歲的吉公,聽到他離開我們家以後一段奮鬥的曆史,這裡實沒有細講的必要,因為那中年以後不經過訓練,自己琢磨出來的機器師,他的成就必定是有限的。

    縱使他有相當天賦的聰明,他亦不能與太不适當的環境搏鬥。

    由于愛好機器,他到輪船上做事,到碼頭公司裡任職,更進而獨立的創辦他的小規模絲織廠,這些全同他的照相一樣,僅成個實際上能博取物質勝利的小事業,對于他精神上超物質的興趣,已不能有所補助,有所啟發。

    年老了,當時的聰明一天天消失,所餘僅是一片和藹的平庸和空虛。

    認真地說,他仍是個失敗者。

    如果迷信點的話,相信上天或許要償補給吉公他一生的委屈,這下文的故事,就應該在他那個聰明孩子和我們這個時代上。

    但是我則仍然十分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