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影零篇一——鐘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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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此後不自覺地便對于鐘綠動了好奇心。

     我高興地謝了他,我說:“現在我可明白了。

    ”我又翻出書中幾行給他看,他看了一遍,放下書默誦了一回,說: 我那時是個窮學生,和一個同學住一間不甚大的屋子,恰巧同房的那幾天回家去了。

    我還記得那晚上我在她的書桌上,開了她那盞非常得意的淺黃色燈,還用了我們兩人共用的大紅浴衣鋪在旁邊大椅上,預備看書時蓋在腿上當毯子享用。

    屋子的布置本來極簡單,我們曾用盡苦心把它收拾得還有幾分趣味:衣櫥的前面我們用一大幅黑色帶金線的舊錦挂上,上面懸着一副我朋友自己刻的金色美人面具,旁邊靠牆放兩架睡榻,罩着深黃的床幔和一些靠墊,兩榻中間隔着一個薄紗的東方式屏風。

    窗前一邊一張書桌,各人有個書架,幾件心愛的小古董。

     我蹑着腳下樓,開了門,在黑影模糊中聽我朋友說:“鐘綠,鐘綠她來到這裡,太晚沒有地方住,我想,或許你可以設法,明天一早她就要走的。

    ”他又低聲向我說:“我知道你一定願意認識她。

    ” 我的小銅壺裡本來燒着茶,我便倒出一杯遞給她。

    這回她卻怔了說:“真想不到這個時候有人給我茶喝,我這回真的走到中國了。

    ”我笑了說:“百羅告訴我你喜歡到井裡汲水,好,我就喜歡泡茶。

    各人有她傳統的嗜好,不容易改掉。

    ”就在那時候,她的兩唇微微地一抿,像朵花,由含苞到開放,毫無痕迹地輕輕地張開,露出那一排貝殼般的牙齒,我默默地在心裡說,我這一生總可以說真正的見過一個稱得起美人的人物了。

     我到美國××城進入××大學時,鐘綠已是離開那學校的舊學生,不過在校裡不到一個月的工夫,我就常聽到“鐘綠”這名字,老學生中間,每一提到校裡舊事,總要聯想到她。

    無疑的,她是他們中間最受崇拜的人物。

     幽默地,幽默地她寫下去那樣頑皮的牢騷。

    又一封: 她随了我上樓梯,我隻覺到奇怪,鐘綠在我心裡始終成個古典人物,她的實際的存在在此時反覺得荒誕不可信。

     她說:“一生裡事大半都好像做夢。

    這兩年來我飄泊慣了,今天和明天的事多半是不相連續的多;本來現實本身就是一串不一定能連續而連續起來的荒誕。

    什麼事我現在都能相信得過,尤其是此刻,夜這麼晚,我把一個從來未曾遇見過的人的清靜打斷了,坐在她屋裡,喝她幾千裡以外寄來的茶!” 她忽然轉過來看了我一眼,好脾氣地笑起來,坐到我床上。

     她喘口氣望着大家笑(聽故事的人那時已不止我一個),“你想,你想一間屋子裡,高高低低地點了好幾根蠟燭;各處射着影子;當中一張桌子上面,默默地,立着那麼一個鐘綠——美到令人不敢相信的中世紀小尼姑,眼微微地垂下,手中高高擎起一枝點亮的長燭。

    簡單靜穆,直像一張宗教畫!拉着門環,我半天肅然,說不出一句後來!……等到人家笑聲震醒我時,我已經記下這個一輩子忘不了的印象。

    ” 在黑夜裡,她的聲音像銀鈴樣,輕輕地搖着,末後寬柔溫好,帶點回響。

    她又轉身謝謝那個朋友,率真地攬住他的肩膀說:“百羅,你永遠是那麼可愛的一個人。

    ” 聽完這段插話之後,我的想象中就又加了另一個隐約的鐘綠。

     半年過去了,這半年中這個清癯的朋友和我比較的熟起,時常輕聲地來告訴我關于鐘綠的消息。

    她是輾轉地由一個城到另一個城,經驗不斷地跟在她腳邊,命運好似總不和她合作,許多事情都不暢意。

     關于鐘綠的體面和她的為人及家世也有不少的神話。

    一個同學告訴我,鐘綠家裡本來如何的富有,又一個告訴我,她的父親是個如何漂亮的軍官,哪一年死去的,又一個告訴我,鐘綠多麼好看,脾氣又如何和人家不同。

    因為着戀愛,又有人告訴我,她和母親決絕了,自己獨立出來艱苦的半工半讀,多處流落,卻總是那麼傲慢、潇灑,穿着得那麼漂亮動人。

    有人還說鐘綠母親是希臘人,是個音樂家,也長得非常好看,她常住在法國及意大利,所以鐘綠能通好幾國文字。

    常常的,更有人和我講了為着戀愛鐘綠,幾乎到發狂的許多青年的故事。

    總而言之,關于鐘綠的事我實在聽得多了,不過當時我聽着也隻覺到平常,并不十分起勁。

     也許就是因為關于她,我實在記得不太清楚,僅憑一家人時時的傳說,所以這個親戚美人之為美人,也從未曾在我心裡疑問過。

    過了一些歲月,積漸地,我沒有小時候那般理想,事事都有一把懷疑,沙似的挾在裡面。

    我總愛說:絕代佳人,世界上不時總應該有一兩個,但是我自己親眼卻沒有看見過就是了。

    這句話直到我遇見了鐘綠之後才算是取消了,換了一句:我覺得僥幸,一生中沒有疑問地,真正地,見到一個美人。

     一樁是同系中最标緻的女同學講的。

    她說那一年學校開個盛大藝術的古裝表演,中間要用八個女子穿中世紀的尼姑服裝。

    她是監制部的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