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影零篇一——鐘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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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綠是我記憶中第一個美人,因為一個人一生見不到幾個真正負得起“美人”這稱呼的人物。

    所以我對于鐘綠的記憶,珍惜得如同他人私藏一張名畫輕易不拿出來給人看,我也就輕易的不和人家講她。

    除非是一時什麼高興,使我大膽地、興奮地告訴一個朋友,我如何如何的曾經一次看到真正的美人。

     很小的時候,我常聽到一些紅顔薄命的故事,老早就印下這種迷信,好像美人一生總是不幸的居多。

    尤其是,最初叫我知道世界上有所謂美人的,就是一個身世極凄涼的年輕女子。

    她是我家親戚,家中傳統地認為一個最美的人。

    雖然她已死了多少年,說起她來,大家總還帶着那種感慨,也隻有一個美人死後能使人起的那樣感慨。

    說起她,大家總都有一些美感的回憶。

    我嬸娘常記起的是祖母出殡那天,這人穿着白衫來送殡。

    因為她是個已出嫁過的女子——其實她那時已孀居一年多——照我們鄉例,頭上纏着白頭帕。

    試想一個靜好如花的臉,一個長長窈窕的身材;一身的缟素,借着人家傷痛的喪禮來哭她自己可憐的身世,怎不是一幅絕妙的圖畫!嬸娘說起她時,卻還不忘掉提到她的走路如何的有種特有神韻,哭時又如何的辛酸凄惋動人。

    我那時因為過小,記不起送殡那天看到這素服美人,事後為此不知惆怅了多少回。

    每當大家晚上閑坐談到這個人兒時,總害了我竭盡想象力,冥想到了夜深。

     那天晚上,她在我屋子裡不止喝了我的茶,并且在我的書架上搬弄了我的書,我的許多相片,問了我一大堆話,告訴我她有個朋友喜歡中國的詩——我知道那就是那青年作家,她的情人,可是我沒有問她。

    她就在我屋子中間小小燈光下愉悅地活動着,一會兒立在洛陽造像的墨拓前默了一會,停一刻又走過,用手指柔和地,順着那金色面具的輪廓上抹下來,她搬弄我桌上的唐陶俑和圖章。

    又問我壁上銅劍的銘文。

    純淨的型和線似乎都在引逗起她的興趣。

     這張圖畫有力地穿過我的意識,我望望雨又望望黑影籠罩的畫室。

    朋友叉着手,正經地又說: 這事真是來得非常突兀,聽到了那麼熟識,卻又是那麼神話的鐘綠,竟然意外地立在我的前邊,長長的身影穿着外衣,低低的半頂帽遮着半個臉,我什麼也看不清楚。

    我伸手和她握手,告訴她在校裡常聽到她。

    她笑聲地答應我說,希望她能使我失望,遠不如朋友所講的她那麼壞! 自從聽了這樁故事之後,鐘綠在我心裡便也開始有了根據,每次再聽到鐘綠的名字時,我腦子裡便浮起一張圖畫。

    隐隐約約地,看到那個古代年輕的尼姑,微微地垂下眼,擎着一枝蠟走過。

     約略是三月的時候,我的朋友手裡拿本書,到我桌邊來,問我看過沒有這本新出版的書,我由抽屜中也扯出一本叫他看。

    他笑了,說,你知道這個作者就是鐘綠的情人。

     第二次,我又得到一個對鐘綠依稀想象的背影,是由于一個男同學講的故事裡來的。

    這個臉色清癯的同學平常不愛說話,是個憂郁深思的少年——聽說那個為着戀愛鐘綠,到南非洲去旅行不再回來的同學,就是他的同房好朋友。

    有一天雨下得很大,我與他同在畫室裡工作,天已經積漸地黑下來,雖然還不到點燈的時候,我收拾好東西坐在窗下看雨,忽然聽他說: 秋天的時候,有一天我這朋友拿來兩封鐘綠的來信給我看,筆迹秀勁流麗如見其人,我留下信細讀覺到它很有意思。

    那時我正初次在夏假中覓工,幾次在市城熙熙攘攘中長了見識,更是非常地同情于這流浪的鐘綠。

     看完信,我心裡又來了一個古典的鐘綠。

     此後又過了半個月光景。

    天氣漸漸地暖起來,我晚上在屋子裡讀書老是開着窗子,窗前一片草地隔着對面遠處城市的燈光車馬。

    有個晚上,很夜深了,我覺到冷,剛剛把窗子關上,卻聽到窗外有人叫我,接着有人拿沙子抛到玻璃上,我趕忙起來一看,原來草地上立着那個清癯的朋友,旁邊有個女人立在我的門前。

    朋友說:“你能不能下來,我們有樁事托你。

    ” 整個房子的神氣還很舒适,顔色也帶點古黯神秘。

    鐘綠進房來,我就請她坐在我們唯一的大椅上,她把帽子外衣脫下,順手把大紅浴衣披在身上說:“你真能讓我獨占這房裡唯一的寶座麼?”不知為什麼,聽到這話,我怔了一下,望着燈下披着紅衣的她。

    看她裡面本來穿的是一件古銅色衣裳,腰裡一根很寬的銅質軟帶,一邊臂上似乎套着兩三副細窄的銅镯子,在那紅色浴衣掩映之中,黑色古錦之前,我隻覺到她由臉至踵有種神韻,一種名貴的氣息和光彩,超出尋常所謂美貌或是漂亮。

    她的臉稍帶橢圓,眉目清揚,有點兒南歐曼達娜的味道;眼睛清棕色,雖然甚大,卻微微有點羞澀。

    她的頭、臉、耳、鼻、口唇、前頸和兩隻手,則都像雕刻過的型體!每一面和她一面交接得那樣清晰,又那樣柔和,讓光和影在上面活動着。

     故事中僅有兩樁,我卻記得非常清楚,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