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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中真是無聊到極點,維杉幾乎急着學校開課,他自然不是特别好教書的,——平日他還很讨厭教授的生活——不過暑假裡無聊到沒有辦法,他不得不想到做事是可以解悶的。

     拿做事當作消遣也許是堕落。

    中年人特有的堕落。

    但是,維杉狠命地劃一下火柴,中年了又怎樣?他又點上他的煙卷連抽了幾口。

     維杉看她比從前雖然高了許多,臉樣卻還是差不多那麼圓滿,除卻一個小尖的下颏。

    笑的時候她的确比不笑的時候大人氣一點,這也許是她那排小牙很有點少女的豐神的緣故。

    她的眼睛還是完全的孩子氣,閃亮,閃亮的,說不出還是靈敏,還是秀媚。

    維杉呆呆地想一個女孩子在成人的邊沿真像一個绯紅的剛成熟的桃子。

     維杉惱了,惱什麼他不知道,說不出所以然。

    他不高興起來,他想走,他懊悔他來的,可是他又不能就走。

    他悶悶地坐下,那種說不出的窘又侵上心來。

    他接連抽了好幾根煙,也不知都說了一些什麼話。

     維杉已經坐在少朗的書房裡有一點多鐘了,說着閑話,雖然他吃煙的時候比說話的多。

    難得少朗還是一味的活潑,他們中間隔着十年倒是一件不很顯著的事,雖則少朗早就做過他的四十歲整壽,他的大孩子去年已進了大學。

    這也是舊式家庭的好處,維杉呆呆地靠在矮榻上想,眼睛望着竹簾外大院子。

    一缸蓮花和幾盆很大的石榴樹,夾竹桃,叫他對着北京這特有的味道賞玩。

    他喜歡北京,尤其是北京的房子、院子。

    有人說北京房子傻透了,盡是一律的四合頭,這說話的夠多沒有意思,他哪裡懂得那均衡即對稱的莊嚴?北京派的擺花也是别有味道,連下人對盆花也是特别地珍惜,你看哪一個大宅子的馬号院裡,或是門房前邊,沒有幾盆花在磚頭疊的座子上整齊地放着?想到馬号維杉有些不自在了,他可以想象到他的洋車在日影底下停着,車夫坐在腳闆上歪着腦袋睡覺,無條件地在等候他的主人,而他的主人…… 維杉又覺着不自在——不自然!說老了他不算老,也實在不老。

    可是年輕?他也不能算是年輕,尤其是遇着這群小夥子。

    真是沒有辦法!他不知為什麼覺得窘極了。

     維杉一時感着一陣高興,他往前走了幾步對芝說:“來,讓我也拉一下。

    ”他剛到芝的旁邊,忽然吱啞一聲,雨一般的水點從他們頭上噴灑下來,冰涼的水點驟澆到背上,吓了他們一跳,芝撒開手,天棚繩子從她手心溜了出去!原來小沅站在水缸邊玩抽水機筒,第一下便射到他們的頭上。

    這下子大家都笑,笑得厲害。

    芝站着不住地搖她發上的水。

    維杉躇蹰了一下,從袋裡掏出他的大手絹輕輕地替她揩發上的水。

    她兩頰绯紅了卻沒有躲走,低着頭盡看她擦破的掌心。

    維杉看到她肩上濕了一小片,暈紅的肉色從濕的軟白紗裡透露出來,他停住手不敢也拿手絹擦,隻問她的手怎樣了,破了沒有。

    她背過手去說:“沒有什麼!”就溜地跑了。

     竹簾子一響,旋風般地,三個活龍似的孩子已經站在維杉跟前。

    維杉和小孩子們周旋,還是維杉有些不自在,他很别扭地拿着長輩的樣子問了幾句話。

    起先孩子們還很規矩,過後他們隻是亂笑,那又有什麼辦法?天真爛漫的青年知道什麼? 此後他們說些什麼他不記得,他自己隻是和少朗談了一些小孩子在國外進大學的問題。

    他好像比較贊成國外大學,雖然他也提出了一大堆缺點和弊病,他嫌國内學生的生活太枯幹,不健康,太窄,太老…… 朋友到暑假裡,好不容易找,都跑了,回南的不少,幾個年輕的,不用說,更是忙得可以。

    當然脫不了為女性着忙,有的遠趕到北戴河去。

    隻剩下少朗和老晉幾個永遠不動的金剛,那又是因為他們有很好的房子有太太有孩子,真正過老牌子的中年生活,誰都不像他維杉的四不像的落魄! 晚飯時候孩子們和太太并沒有加入,少朗的老派頭。

    老晉和少朗的太太很熟,飯後同了維杉來到東院看她。

    她們已吃過飯,大家圍住圓桌坐着玩。

    少朗太太雖然已經是中年的婦人,卻是樣子非常的年輕,又很清雅。

    她坐在孩子旁邊倒像是姊弟。

    小孫在用肥皂刻一副象棋——他爹是學過雕刻的——芝低着頭用尺畫棋盤的方格,一隻手按住尺,支着細長的手指,右手整齊地用鋼筆描。

    在低垂着的細發底下,維杉看到她抿緊的小嘴,和那微尖的下颏。

     無聊真是到了極點。

    他想立起身來走,卻又看着毒火般的太陽膽怯。

    他聽到少朗在書桌前面說:“昨天我親戚家送來幾個好西瓜,今天該冰得可以了。

    你吃點吧?” 少朗遞過來一盒煙,自己把煙鬥銜到嘴裡,一手在桌上抓摸洋火。

    他對維杉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皺了一皺眉頭——少朗的眉頭是永遠有文章的。

    維杉不覺又有一點不自在,他的事情,雖然是好幾年前的事情,少朗知道得最清楚——也許太清楚了。

     少朗看他進了書房,放下他的煙鬥站起來,他說維杉來得正好,他約了幾個人吃晚飯。

    叔謙已經在屋内,還有老晉,維杉知道他們免不了要打牌的,他笑說:“拿我來湊腳,我不來。

    ” 少朗的眉頭又皺了一皺,他信不信維杉的話很難說。

    他囑咐進來的陳升到東院和太太要西瓜,他又說:“索性請少爺們和小姐出來一塊兒吃。

    ”少朗對于家庭是絕對的舊派,和朋友們一處時很少請太太出來的。

     少朗的女兒,維杉三年前看見過一次,那時候她隻是十三四歲光景,張着一雙大眼睛,轉着黑眼珠,玩他的照相機。

    這次她比較腼腆地站在一邊,拿起一把刀替他們切西瓜。

    維杉注意到她那隻放在西瓜上邊的手,她在喊“小篁哥”。

    她說:“你要切,我可以給你這一半。

    ”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