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影零篇一——鐘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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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件衣裳由圖案部發出,全由她找人比着裁剪,做好後再找人試服。

    有一晚,她出去晚飯回來稍遲,到了制衣室門口遇見一個制衣部裡人告訴她說,許多衣裳做好正找人試着時,可巧電燈壞了,大家正在到處找來洋蠟點上。

     一會兒她倦了,無意中伸個懶腰,慢慢地将身上束的腰帶解下,自然地,活潑地,一件一件将自己的衣服脫下,裸露出她雕刻般驚人的美麗。

    我看着她耐性地,細緻地,解除臂上的銅镯,又用刷子刷她細柔的頭發,來回地走到浴室裡洗面又走出來。

    她的美當然不用講,我驚訝的是她所有舉動,全個體态,都是那樣的有個性,奏着韻律。

    我心裡想,自然舞蹈班中幾個美體的同學,和我們人體畫班中最得意的兩個模特,明蒂和蘇茜,她們的美實不過是些淺顯的柔和及妍麗而已,同鐘綠真無法比較得來。

    我忍不住興趣地直爽地笑對鐘綠說: “鐘綠你長得實在太美了,你自己知道麼?” “這農村的妩媚,溪流樹蔭全合了我的意,你更想不到我屋後有個什麼寶貝?一口井,老老實實舊式的一口井,早晚我都出去替老太太打水。

    真的,這樣才是日子,雖然山邊沒有橄榄樹,晚上也缺個織布的機杼,不然什麼都回到我理想的已往裡去。

    ……” “真奇怪,一到下大雨,我總想起鐘綠!” “所謂工業藝術你可曾領教過?”她信裡發出嘲笑,“你從前常常苦心教我調顔色,一根一根地描出理想的線條,做什麼,你知道麼?……我想你決不能猜到兩三星期以來,我和十幾個本來都很活潑的女孩子,低下頭都畫一些什麼,……你閉上眼睛,喘口氣,讓我告訴你!牆上的花紙,好朋友!你能相信麼?一束一束的粉紅玫瑰花由我們手中散下來,整朵的,半朵的——因為有人開了工廠專為制造這種的美麗!……” “我認得是鐘綠的背影,那樣修長靈活,雖然她用了一塊折成三角形的綢巾蒙在她頭上,一隻手在項下抓緊了那綢巾的前面兩角,像個俄國村姑的打扮。

    勃森說鐘綠瘋了,我也忍不住要喊她回來。

    ‘鐘綠你回來聽我說!’我好像求她那樣懇切,聽到聲,她居然在雨裡回過頭來望一望,看見是我,她仰着臉微微一笑,露出一排貝殼似的牙齒。

    ”朋友說時回過頭對我笑了一笑,“你真想不到世上真有她那樣美的人!不管誰說什麼,我總忘不了在那狂風暴雨中,她那樣扭頭一笑,村姑似的包着三角的頭巾。

    ” “我就喜歡鐘綠的一種純樸,城市中的味道在她身上總那樣的不沾着她本身的天真!那一天,我那個熱情的同房朋友在樓窗上也發見了鐘綠在雨裡,像頑皮的村姑,沒有籠頭的野馬,便用勁地喊。

    鐘綠聽到,俯下身子一閃,立刻就跑了。

    上邊劈空的雷電,四圍紛披的狂雨,一會兒工夫她就消失在那水霧迷漫之中了……” “我夜裡總找回一些矛盾的微笑回到屋裡。

    鄉間的老太太都是理想的母親,我生平沒有吃過更多的牛奶,睡過更軟的鴨絨被,原來手裡提着鋤頭的農人,都是這樣母親的溫柔給培養出來的力量。

    我愛他們那簡單的情緒和生活,好像日和夜,太陽和影子,農作和食睡,夫和婦,兒子和母親,幸福和辛苦都那樣均勻地放在天秤的兩頭。

    ……” “我到鄉村裡來了,這回是散布知識給村裡樸實的人!××書局派我來攬買賣,兒童的書,常識大全,我簡直帶着‘知識’的樣本到處走。

    那可愛的老太太卻問我要最新烹調的書,工作到很瘦的婦人要城市生活的小說看,——你知道那種穿着晚服去戀愛的城市浪漫!” “奇怪,”他歎口氣,“我總老記着這樁事,鐘綠在大風雨裡似乎是個很自然的回憶。

    ” “因為前年有一次大雨,”他也走到窗邊,坐下來望着窗外,“比今天這雨大多了,”他自言自語地眯上眼睛。

    “天黑得可怕,許多人全在樓上畫圖,隻有我和勃森站在樓下前門口檐底下抽煙。

    街上一個人沒有,樹讓雨打得像囚犯一樣,低頭搖曳。

    一種說不出來的黯淡和寂寞籠罩着整條沒生意的街道,和街道旁邊不做聲的一切。

    忽然間,我聽到背後門環響,門開了,一個人由我身邊溜過,一直下了台階沖入大雨中走去!……那是鐘綠……” “到井邊去汲水,你懂得那滋味麼?天呀,我的衣裙讓風吹得松散,紅葉在我頭上飛旋,這是秋天,不瞎說,我到井邊去汲水去。

    回來時你看着我把水罐子扛在肩上回來!” “你知道,”我說,“學校裡誰都喜歡說起你,你在我心裡簡直是個神話人物,不,簡直是古典人物;今天你的來,到現在我還信不過這事的實在性!” “你知道你是個很古怪的小孩子麼?”她伸手撫着我的頭後,(那時我的頭是低着的,似乎倒有點難為情起來。

    )“老實告訴你,當百羅告訴我,要我住在一個中國姑娘的房裡時,我倒有些害怕,我想着不知道我們要談多少孔夫子的道德,東方的政治;我怕我的行為或許會觸犯你們謹嚴的佛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