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樓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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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松木場在古杭州城的錢塘門外,去湖濱約有二二裡地的間隔。

    遠引着苕溪之水的一道城河,繞松木場而西去,駕上扁舟,就可以從此地去西溪,去留下,去餘杭等名勝之區。

    在往昔汽車道未辟之前,這松木場原是一個很繁盛的驿站碼頭,現在可日漸衰落了。

    松木場之南,是有無數青山在起伏的一塊棋盤高地,正南面的主嶺,是頑石沖天的保倜塔山——寶石山——,西去是葛嶺,栖霞嶺,仙姑,靈隐諸山,遊龍宛轉,群峰西向,直接上北高峰的嶺脊,為西湖北面的一道屏障。

    寶石山後,小崗石壁,更是數不勝數。

    在這些小山之上,仰承葛嶺寶石山的高崗,俯視松木場古蕩等處的平地,有許多結構精奇的洋樓小築,散點在那裡,這就是由一件英國宣教師募款來華,經營建造的廣濟醫院的隔離病院。

     陳逸群坐在黃包車上,山石塔兒頭折向北去,車輪順着闆道,在直沖下去的中間,一陣寒風,吹進了他的本沒有預防着的口腔鼻孔。

    冷風觸動了肺管,他竟曷呀曷呀的咳了起來,喉頭一癢,用手卷去一接,在白韌的痰裡,果然有幾絲血痕混入了。

    這一陣咳,咳得他眼睛裡都出了眼淚。

    渾茫地向手卷上看了一眼,他聞上眼睛,就把身體靠倒在洋車背上,一邊在他的腦裡又亂雜地起起波濤來了。

     “這一個前兆,真有點可怕。

    漫大的雪白,痰裡的微紅,難道我真要葬在這西湖的邊上了不成?……唉,人誰能夠不死,死的遲早,又有什麼相幹,我豈是個貪生怕死的小丈夫!……可是,可是,像我這樣的死去。

    造物也未免有點浪費,我到今日非但事業還一點兒也沒有做成,就是連生的享樂,生的真正的意味都還沒有嘗到過。

    ……啊,回想當時從軍出發的那一腔熱忱,那一種理想,現在到了生死之際量衡起來,卻都隻等于幻薄的雲煙了!……本來也就是這樣的,我們要改革社會,改革制度,豈不是也為廠‘生’麼?豈不是也為了想增進自我及大衆的生的福裕麼?‘生’之不存,‘革’将焉用?……罷了罷了,啊啊,這些事情還去想它作甚?我還是知求生羅,然後再來求生之享樂……” 許多自相沖突的亂雜的思想,正在腦裡統結起來的時候,他的那乘車子,也已經到了松木場肺病院山下的門口了;車夫停住了車,他才睜開眼來,向大門一望,原來是一座兩面連接着蜿蜒的女牆的很雅緻的門樓。

    從虛掩在那裡的格子門裡望去,一層高似一層是一堆高低連亘的矮矮的山崗。

    在這中間,這兒一座那兒一點的許多紅的綠的灰色的建築物,映着了滿山的淡雪和半透明的天空在向他點頭俯視。

    他下車來靜立了一會,看了一看這四周的景物,一種和平沉靜的空氣,已經把他的昏亂的頭腦鎮撫得清新舒适了。

    向門房告知了來意,叫車夫背着皮箧在後血跟着,他就和一位領導者慢慢地走上了山去,去向住在這分院内的主治醫,探問他所應付的病室之類。

    這分院内的主治醫,也是一位年青的醫士,對逸群一看,也表示了相當的敬意。

    不多一忽,辦完了種種手續,他就跟着一位十四五歲的練習護士,走上西面半山中的一間特等病室裡去住下了。

     這病室是一間中西折合的用紅磚造就的洋房,裡面包含着的病房數目并不見多,但這時候似乎因為年關逼近的原故,住在那裡的患者竟一個也沒有。

    所以逸群在東面朝南的那間一号室裡安頓住下,護士與看護下男退出去後,隻覺得前後左右隻充滿了一層沁人心脾的靜寂。

    一個人躺睡在床上,他覺得仿佛是連玻璃窗外的淡雪在湖裡融解的聲音都聽得出來的樣子。

    因為太靜寂了,他張着眼向頭上及四面的白壁看看,在無意中卻感到了一種莫明其妙的恐怖,覺得仿佛在這些粉白的牆壁背後,默默地埋伏着有些怪物,在那裡守視着他的動靜的樣子。

     将近中午的時候,主治醫來看了他一次,在他的胸前背後聽了一陣,醫生就安慰他說: “這病是并不要緊的,隻教能安心靜養就對了。

    今天熱度太高,等明後天體熱稍退之後,我就可以來替你打針,光止止血是很容易的,不過我們要從根本的治療上着想,所以你且安息一下,先放寬你的心來。

    ” 主治醫來診視過後不多一忽,先前領他來的那位護士送藥來了。

    這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護士,對逸群仿佛也抱有十分的好感似的,她料理逸群把藥服後,又在床前的一張沙發上坐下了。

     “陳先生,你一個人睡在床上,覺得太寂寞麼?”她說。

     “暧,寂寞得很。

    你有空的時間沒有?有空請你時常來談談,好陪陪我。

    ” 一邊說着逸群就把半閉的眼睛張了開來,對少年注視了一下。

    看到了這少年的紅紅的雙頰,墨樣的瞳神,和正在微笑的那一雙彎曲的細眼,他似乎把服藥後正在嘴裡感到的那一種苦味忘記了。

    這一張可愛的小小的面形,他覺得是很親很熟的樣子,可是究竟是在什麼地方看見過的呢,他卻想不起來了。

    看了這少年的無邪的微笑,他也馬上受了她的感染,臉上露出了一臉孤寂的笑容來。

     “你叫什麼名字?”他笑着問她。

     “名字叫作志道,可是他們都叫我小李的。

    ” “你姓李麼?” “是的。

    ” “那麼我也就叫你小李,行不行?” “可以的,陳先生,你覺得餓了沒有?” “餓倒不餓,可是剛服過藥,嘴裡是怪難受的,有什麼牛奶之類,我倒很想要一杯喝。

    ” “好,我就去叫看護下男為你去煮好了來。

    ”這少年護士出去之後,房裡頭又全被沉默占領了去。

    這一時逸群可不感到恐怖了,因為他在腦裡有了一種思索的材料,就是這位少年仿佛是在什麼地方看見過的那一個問題。

    想了半天,然而臉上紅了一紅,眼睛裡放出了一陣害臊的微光,他卻把這護士的容貌想出來了,原來中學時代的他的一位好友,是和這小李的面形一樣的。

     八 小雪之餘,接着就是幾天冬晴的好天氣,日輪繞大地回走了幾圈,包圍在松木場一帶的空氣,又被烘得暖和和同小春天一樣。

    逸群在進病院後的第八天上完全退了熱,痰裡的血絲也已止住;近來假着一枝手杖的力,他已經能夠走出床來向回廊上及屋外面去散步了。

    病院生活的單調,也因過慣了而反覺得舒适,一種極沉靜的心境,一種從來也沒有感到過的寂滅的心境,徐徐地征服了他的焦躁,在幫扶他走向日就痊快的坦道上去,他自己也覺得仿佛已經變成了一位遁世的修道士的樣子。

     早晨一睜開眼,東窗外及前室的回廊上就有嫩紅潔靜的陽光在那裡候他,鈴兒一按,看護他的下男就會進來替他倒水起茶,梳洗之後,慢慢的走上南面的回廊,走來走去走一二遍,腳力乏了,就可以在太陽光裡,安樂椅上坐躺下去。

    前面是葛嶺的高丘和寶石山的石壘;初陽台上,這時候已經曬滿了暖和的朝日,寶石山後的開鑿石塊的地方,也已經有早起的工人在那裡作工了。

    澄清的空氣裡,會有丁丁笃笃的石斧之聲傳來,腳下面在這病院的山地與葛嶺山中間的幽谷裡間或有一二個采樵的小孩子過去,此外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