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樓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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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長空,寂靜的日腳,他坐在椅上,連自己的呼吸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不多一忽,歡樂輕松的小李的腳步聲便會從後面進出的通用門裡響近前來,替他量過熱度,換過藥水,談一陣閑天,就是吃早餐的時刻了。

    早餐過後,在回廊上走一二遍,他可以動也不動地在那張安樂椅上坐躺到中午。

    吃完午飯,量過熱度,服過藥,便上床去試兩三小時的午睡;午睡醒來,日腳總已西斜,前前後後的山色又變了樣子,他若有興,也可以扶杖走出病室,向病院界内的山道上去試一回小步;若覺得無力,便仍在那張安樂椅上坐下,慢慢的守着那銅盤似的紅日的西沉。

    晚飯之後,在回廊上灰暗的空氣裡坐着,看看東面松木場鎮上的人家的燈火,數數蒼空裡搖閃着的明星,也很可以過一二個鐘頭的極閑适極快活的時間,不到八點鐘就上床去睡了。

     這就是逸群每日在病院裡過着的周而複始的生活。

    因為外面的生活方式這樣的單調刻闆化了,所以他的對外界的應付觀察的注意全部,就轉向了内。

    在日暖風和的午後,在澄明清寂的午前,沉埋在回廊上的安樂椅裡他看山景看得倦了,總要尋根究底的解剖起自家過去的生活意思來。

     “自己的一生,實在是一出毫無意義的悲劇,而這悲劇的釀成,實在也隻可以說是時代造出來的惡戲。

    自己終究是一個畸形時代的畸形兒,再加上以這惡劣環境的腐蝕,那些更加不可收擡了。

    第一不對的,是既作了中國人,而偏又去受了些不徹底的歐洲世紀末的教育。

    将新酒盛入了舊皮囊,結果就是新舊兩者的同歸于盡。

    世紀末的思想家說:——你先要發見你自己,自己發見了以後,就應該忠實地守住着這自我,徹底地上張下去,擴充下去。

    環境若要來阻撓你,你就應該直沖上前,同他拼一個你死我活,AllowNothing!(英文:甯為玉碎,不為瓦全。

    ——編者注)不能妥恰,不能含糊,這才是人的生活。

    ——可是到了這中國的社會裡,你這唯一的自我發見者,就不得不到處碰壁了。

    你若真有勇氣,真有比拿破侖更堅忍的毅力,那麼英雄或者真能造得成時勢也說不定,可是對受過三千年傳統禮教的系縛,遵守着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一脈相傳的狡詐的中庸哲學的中國人,怕要十個或二十個的拿破侖打成在一起才可以說話。

    我總算發見了一個自以為的自我了,我也總算将這自我主張擴允過了,我并且也可以算沖上前去,與障礙物拼過死活了,但是所得到的結果是什麼?……大約就是在這太陽光裡的這半日的靜坐吧?……啊啊,空,空,空,人生萬事,終究是一個空!” 想來想上,想到了最後的結論,他覺得還是這一個虛無最可靠些。

    尤其是前天的早晨,正當坐在這回廊上享太陽的時候,他看見東面的三等病室裡有兩三個人擡出了一個用棉被遮蓋好的人體來,走向了山下的一間柴棚似的小屋;午飯的小李來替他量過熱度診過脈搏後,在無意中對他說: “又是一個患者dead(英文:死。

    ——編者注)了,他昨天晚上還吃兩碗飯哩!” 這一句在小李是一點兒也不關緊要,于談笑之間說出來的戲言,倒更證實了他每次所下的那個斷案。

     “唉,空,空,空,人生萬事終究是一個空!” 這一大午後,他坐在回廊上,也同每次一樣的正想到了這一個結論的時候,忽而聽見小李在後邊門外喊着說: “梅先生來了!” 接着她就匆匆跑進了逸群的病室,很急速地把他的房間收拾得整整潔潔。

    原來這梅先生就是廣濟醫院的主宰者,自己住在城裡,當天氣晴快的午後,他每坐着汽車跑到這分院裡來看他的患者的。

     不多一會,一位須發全白的老人,果然走到逸群的病室裡來了。

    他老先生也是一位機會與時代偶爾産下來的幸運兒,以傳教行醫,消磨了半生的歲月,現在是已經在這半開化的浙江省境内,建造起了他的理想的王國,很安穩快樂地在過度他的暮年餘日了。

    一走進房,他就笑着問逸群說: “陳先生,身體可好?今天覺得怎麼樣?”逸群感謝了一番他垂問的盛意,就立起身來走入了起坐室裡請他去坐。

    他在書桌上看見了幾冊逸群于暇時在翻讀的紅羊皮面的洋書,就同發見了奇迹似的向逸群問說: “陳先生,你到過外國的麼?” “暧,在奧克司福特住了五年,後來就在歐洲南部旅行了兩年的光景。

    ” 聽了逸群的這一個學曆,他就立刻将那種應付蠻地的小孩子似的态度改過,把他的那個直挺挺有五尺多高的身體向沙發上坐了下去。

    尋問了一回逸群的身世和回國後任事的履曆,又談了些疾病療養上的極普通的閑天,他就很滿足似地立起身來告辭了。

    臨行的時候,握住了逸群的手,他又很謙虛地招請他說: “前面葛嶺山上,我也有幾間房屋起在那裡,幾時有空的時候,我要來請你過去吃茶去。

    像這一個樣子下去,那不消多少時候,你的身體就完全可以複原的,讓我們預備着你退院的時候的祝賀大會吧!” 說着他又回顧了一眼立在廊下恭候着他的那位主治醫生,三人就合起來大笑了一陣。

     逸群自從受了這一回院主的過訪以後,他的履曆就傳遍了這一區山上的隔離病院,上上下下的人大家都曉得這陳先生是一位北洋道台的公子,他是到過外國,當過大學堂的教師,做過官的。

    于是在這山上的幾處隔離病室裡住着的練習護士們,拿了英文讀本文法書來問字求教的人,也漸漸地多了起來;聽他們談談,逸群對這病院裡的情形内幕也一天一天地熟悉起來了。

     九 關于這病院的内幕消息裡面,有一件最挑動逸群的興味的,是山頂最高處的那間婦女肺病療養處清氣院的創立事件。

    這清氣院地方最高,眺望得也最廣,雖然是面南的,但在東西的回廊上及二層樓的窗裡遠看出去,看得見杭州半城的迷離的煙火,松木場的全部的人家,和橫躺在松木場與古蕩之間的幾千畝曠野;秦亭山的橫空一線,由那裡望過去,更近在指顧之間,山頭聖帝廟的白牆頭當承受着朝陽熏染的時候,看起來真像是一架西洋的古畫。

    這風景如此之美的清氣院,卻完全是由一位杭州的女慈善家出資捐造的,聽他們說,她為造這一間清氣院,至少總也花去了萬把兩的銀子。

     有一大午後,大氣仍舊是那麼的晴快,逸群午睡醒來,很想走上山頂,到這一間清氣院的附近去看看北面曠野裡的風景,正好小李也因送藥到他那裡來了,他們兩人就慢慢地走出了病室,走上了那條曲折斜通山頂的小道。

    太陽已經西斜到和地面成一隻銳角的光景,松木場的人家瓦上,有幾處已經有炊煙在鑽起來了。

    兩人在一處空亭裡立了一會,看了些在後面山下野道上走路的鄉民和遠處橫躺着的許多潔淨的幹田,就走入了一條側路,走向了清氣院的門前。

    一到了清氣院的門口,小李就很急速的抽出了她那隻被逸群捏住的手,三腳兩步的跨上了這女病室的台階,走入了有許多青年婦女圍立在那裡的那間樓下的大廳。

    逸群在半路上立定了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