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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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太液池發視之,不獲。

    上益不樂,忽悟溫泉池側有梅十餘株,豈在是乎?上自命駕,令發視。

    才數株,得屍,裹以錦裀,盛以酒槽,附土三尺許。

    上大恸,左右莫能仰視。

    視其所傷,脅下有刀痕。

    上自制文诔之,以妃禮易葬焉。

     贊曰:“明皇自為潞州别駕,以豪偉聞,馳騁犬馬鄠杜之間,與俠少遊。

    用此起支庶,踐尊位,五十餘年,享天下之奉,窮極奢侈,子孫百數,其閱萬方美色衆矣,晚得楊氏,變易三綱,濁亂四海,身廢國辱,思之不少悔。

    是固有以中其心,滿其欲矣。

    江妃者,後先其間,以色為所深嫉,則其當人主者,又可知矣。

    議者謂或覆宗,或非命,均其媢忌自取。

    殊不知明皇耄而忮忍,至一日殺三子,如輕斷蝼蟻之命。

    奔竄而歸,受制昏逆,四顧嫔嫱,斬亡俱盡,窮獨苟活,天下哀之,《傳》曰:‘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蓋天所以酬之也。

    報複之理,毫發不差,是豈特兩女子之罪哉?” 漢興,尊《春秋》,諸儒持《公》《谷》角勝負,《左傳》獨隐而不宣,最後乃出。

    蓋古書曆久始傳者極衆。

    今世圖畫美人把梅者,号《梅妃》,泛言唐明皇時人,而莫詳所自也。

    蓋明皇失邦,咎歸楊氏,故詞人喜傳之。

    梅妃特嫔禦擅美,顯晦不同,理應爾也。

     此傳得自萬卷朱遵度家,大中二年七月所書,字亦媚好。

    其言時有涉俗者。

    惜乎史逸其說。

    略加修潤而曲循舊語,懼沒其實也。

    惟葉少蘊與餘得之,後世之傳,或在此本。

    又記其所從來如此。

     李師師外傳 李師師者,汴京東二廂永慶坊染局匠王寅之女也。

    寅妻既産女而卒,寅以菽漿代乳乳之,得不死,在襁褓未嘗啼。

    汴俗,凡男女生,父母愛之,必為舍身佛寺。

    寅憐其女,乃為舍身寶光寺。

    女時方知孩笑。

    一老僧目之曰:“此何地,爾乃來耶?” 女至是忽啼。

    僧為摩其頂,啼乃止。

    寅竊喜,曰:“是女真佛弟子,” 為佛弟子者,俗呼為師,故名之曰師師。

    師師方四歲,寅犯罪系獄死。

    師師無所歸,有倡籍李姥者收養之。

    比長,色藝絕倫,遂名冠諸坊曲。

    徽宗帝即位,好事奢華,而蔡京章惇王黼之徒,遂假紹述為名,勸帝複行青苗諸法。

    長安中粉飾為饒樂氣象。

    市肆酒稅,日計萬缗,金玉缯帛,充溢府庫。

    于是童貫朱勔輩複導以聲色狗馬宮室苑囿之樂。

    凡海内奇花異石,搜采殆遍。

    築離宮于汴城之北,名曰艮嶽。

    帝般樂其中,久而厭之。

    更思微行,為狎邪遊。

    内押班張迪者,帝所親幸之寺人也。

    未宮時為長安狎客,往來諸坊曲,故與李姥善。

    為帝言隴西氏色藝雙絕,帝豔心焉。

    翼日,命迪出内府紫茸二匹,霞氈二端,瑟瑟珠二顆,白金廿镒,詭雲大賈趙乙,願過廬一顧。

    姥利金币,喜諾。

    暮夜,帝易服雜内寺四十餘人中,出東華門,二裡許,至鎮安坊。

    鎮安坊者,李姥所居之裡也。

    帝麾止餘人,獨與迪翔步而入。

    堂戶卑庳。

    姥出迎,分庭抗禮,慰問周至。

    進以時果數種,中有香雪藕,水晶萍婆,而鮮棗大如卵,皆大官所未供者。

    帝為各嘗一枚。

    姥複款洽良久,獨未見師出拜,帝延伫以待。

    時迪已辭退,姥乃引帝至一小軒。

    棐幾臨窗,缥缃數帙,窗外新篁,參差弄影。

    帝悠然兀坐,意興閑适,獨未見師師出侍。

    少頃,姥引帝到後堂。

    陳列鹿炙、雞酢、魚脍、羊簽等肴,飯以香子稻米,帝為進一餐。

    姥侍旁,款語移時,而師師終未出見。

    帝方疑異,而姥忽複請浴,帝辭之。

    姥至帝前,耳語曰:“兒性好潔,勿忤。

    ” 帝不得已,随姥至一小樓下湢室中浴竟。

    姥複引帝坐後堂,肴核水陸,杯盞新潔,勸帝歡飲,而師師終未一見。

    良久,姥才執燭引帝至房,帝搴帷而入,一燈熒然,亦絕無師師在。

    帝益異之,為倚徙幾榻間。

    又良久,見姥擁一姬珊珊而來。

    淡妝不施脂粉,衣絹素,無豔服。

    新浴方罷,嬌豔如出水芙蓉。

    見帝意似不屑,貌殊倨,不為禮。

    姥與帝耳語曰:“兒性頗愎,勿怪。

    ” 帝于燈下凝睇物色之,幽姿逸韻,閃爍驚眸。

    問其年,不答,複強之,乃遷坐于他所。

    姥複附帝耳曰:“兒性好靜坐。

    唐突勿罪。

    ” 遂為下帷而出。

    師師乃起,解玄絹褐襖,衣輕绨,卷右袂,援壁間琴,隐幾端坐而鼓《平沙落雁》之曲。

    輕攏慢撚,流韻淡遠。

    帝不覺為之傾耳,遂忘倦。

    比曲三終,雞唱矣。

    帝亟披帷出。

    姥聞,亦起,為進杏酥飲,棗羔,饦諸點品。

    帝飲杏酥杯許,旋起去。

    内侍從行者皆潛候于外,即擁衛還宮。

    時大觀三年八月十七日事也。

    姥私語師師曰:“趙人禮意不薄,汝何落落乃爾?” 師師怒曰:“彼賈奴耳?我何為者?” 姥笑曰:“兒強項,可令禦史裡行也。

    ” 而長安人言籍籍,皆知駕幸隴西氏。

    姥聞大恐,曰夕惟涕泣。

    泣語師師曰:“洵是,夷吾族矣。

    ” 師師曰:“無恐,上肯顧我。

    豈忍殺我?且疇昔之夜,幸不見逼,上意必憐我。

    惟是我所竊自悼者,實命不猶,流落下賤,使不潔之名,上累至尊,此則死有餘辜耳。

    若夫天威震怒,橫被誅戮,事起佚遊,上所深諱,必不至此,可無慮也。

    ” 次年正月,帝遣迪賜師師蛇跗琴。

    蛇跗琴者,琴古而漆黦,則有紋如蛇之跗,蓋大内珍藏寶器也。

    又賜白金五十兩。

    三月,帝複微行如隴西氏。

    師師仍淡妝素服,俯伏門階迎駕。

    帝喜,為執其手令起。

    帝見其堂戶忽華廠,前所禦處,皆以蟠龍錦繡覆其上。

    又小軒改造傑閣,畫棟朱闌,都無幽趣。

    而李姥見帝至,亦匿避,宣至,則體顫不能起,無複向時調寒送暖情态。

    帝意不悅,為霁顔,以老娘呼之,谕以一家子無拘畏。

    姥拜謝,乃引帝至大樓。

    樓初成,師師伏地叩帝賜額。

    時樓前杏花盛放,帝為書“醉杏樓” 三字賜之。

    少頃置酒,師師侍側,姥匍匐傳樽為帝壽。

    帝賜師師隅坐,命鼓所賜蛇跗琴,為弄《梅花三疊》。

    帝銜杯飲聽,稱善者再。

    然帝見所供肴馔皆龍鳳形,或镂或繪,悉如宮中式。

    因問之,知出自尚食房廚夫手,姥出金錢倩制者。

    帝亦不怿,谕姥今後悉如前,無矜張顯著。

    遂不終席,駕返。

    帝嘗禦畫院,出詩句試諸畫工,中式者歲間得一二。

    是年九月,以“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 名畫一幅賜隴西氏。

    又賜藕絲燈、暖雪燈、芳苡燈、火鳳銜珠燈各十盞;鸬鹚杯、琥珀杯、琉璃盞、镂金偏提各十事;月團、鳳團、蒙頂等茶百斤;饦、寒具、銀餅數盒。

    又賜黃白金各千兩。

    時宮中已盛傳其事,鄭後聞而谏曰:“妓流下賤,不宜上接聖躬。

    且暮夜微行,亦恐事生叵測。

    願陛下自愛。

    ” 帝貪之。

    閱歲者再,不複出。

    然通問賞賜,未嘗絕也。

    宣和二年,帝複幸隴西氏。

    見懸所賜畫于醉杏樓,觀玩久之。

    忽回顧見師師,戲語曰:“畫中人乃呼之竟出耶?” 即日賜師師辟寒金钿,映月珠還,舞鸾青鏡,金虬香鼎。

    次日,又賜師師端雞鳳咮硯,李廷珪墨,玉管宣毫筆,剡谿绫紋紙,又賜李姥錢百千缗。

    迪私言于上曰:“帝幸隴西,必易服夜行,故不能常繼。

    今艮嶽離宮東偏有官地袤延二三裡,直接鎮安坊。

    若于此處為潛道,帝駕往還殊便。

    ” 帝曰:“汝圖之。

    ” 于是迪等疏言:“離宮宿衛人向多露處。

    臣等願捐赀若幹,于官地營室數百楹,廣築圍牆,以便宿衛。

    ” 帝可其奏。

    于是羽林巡軍等,布列至鎮安坊止,而行人為之屏迹矣。

    四年三月,帝始從潛道幸隴西,賜藏阄雙陸等具。

    又賜片玉棋盤,碧白二色玉棋子,畫院宮扇,九折五花之簟,鱗文蓐葉之席,湘竹绮簾,五采珊瑚鈎。

    是日,帝與師師雙陸不勝,圍棋又不勝,賜白金二千兩。

    嗣後師師生辰,又賜珠钿金條脫各二事,玑琲一箧,毳錦數端,鹭毛缯翠羽緞百匹,白金千兩。

    後又以滅遼慶賀,大赍州郡,加恩宮府。

    乃賜師師紫绡絹幕,五采流蘇,冰蠶神錦被,卻塵錦褥,麸金千兩,良醞則有桂露流霞香蜜等名。

    又賜李姥大府錢萬缗。

    計前後賜金銀錢、缯帛、器用、食物等,不下十萬。

    帝嘗于宮中集宮眷等宴坐,韋妃私問曰:“何物李家兒,陛下悅之如此?” 帝曰:“無他,但令爾等百人,改豔妝,服玄素,令此娃雜處其中,迥然自别。

    其一種幽姿逸韻,要在色容之外耳。

    ” 無何,帝禅位,自号為道君教主,退處太乙宮。

    佚遊之興,于是衰矣。

    師師語姥曰:“吾母子嘻嘻,不知禍之将及。

    ” 姥曰:“然則奈何?” 師師曰:“汝第勿與知,唯我所欲。

    ” 時金人方啟輿,河北告急。

    師師乃集前後所賜金錢,呈牒開封尹,願入官,助河北饷。

    複賂迪等代請于上皇,願棄家為女冠。

    上皇許之,賜北郭慈雲觀居之,未幾,金人破汴。

    主帥闼懶索師師,雲:“金主知其名,必欲生得之。

    ” 乃索之累日不得。

    張邦昌等為蹤迹之,以獻金營。

    師師罵曰:“吾以賤妓,蒙皇帝眷,甯一死無他志。

    若輩高爵厚祿,朝庭何負于汝,乃事事為斬滅宗社計?今又北面事醜虜,冀得一當,為呈身之地。

    吾豈作若輩羔雁贽耶?” 乃脫金簪自刺其喉,不死;折而吞之,乃死。

    道君帝在五國城,知師師死狀,猶不自禁其涕泣之汍瀾也。

     論曰:李師師以娼妓下流,猥蒙異數,所謂處非其據矣。

    然觀其晚節,烈烈有俠士風,不可謂非庸中佼佼者也。

    道君奢侈無度,卒召北轅之禍,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