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婦評《牡丹亭》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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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或問十七條,夫子每與座客談論所及,記以示餘。

    因次諸卷末,是日晚飯時,予偶言 言情之書,都不及經濟。

    夫子曰:“不然。

    觀《牡丹亭記》中‘騷擾淮揚地方’一語,即是 深論天下形勢。

    蓋守江者必先守淮,自淮而東,以楚泗廣陵為之表,則京口、秣陵,得以遮 蔽。

    自淮而西,以壽、盧、曆陽為之表,則建康、姑熟,得襟帶長江,以限南北,而長淮又 所以蔽長江。

    自古天下裂為南北,其得失皆在于此。

    故金人南牧,必先騷擾其間。

    宋家策應 ,亦以淮揚為重鎮,授杜公安撫也。

    非經濟而何?”因顧謂兒子向榮曰:“凡讀書一字一句 ,當深繹其意,類如此。

    ”甲戌秋分日錢宜述。

     甲戌冬暮,刻《牡丹亭還魂記》成,兒子校雠訛字,獻歲畢業。

    元夜月上,置淨兒于庭,裝褫一冊,供之上方。

    設杜小姐位,折紅梅一枝,貯膽瓶中。

    然燈陳酒果,為奠。

    夫子忻然笑曰:“無乃太癡?觀若士自題,則麗娘其假托之名也,且無其人,奚以奠為?”予曰:“雖然,大塊之氣,寄于靈者。

    一石也,物或憑之;一木也,神或依之。

    屈歌湘君,宋賦巫女,其初未必非假托也,後成叢祠。

    麗娘之有無,吾與子又安能定乎?”夫子曰:“汝言是也。

    吾過矣。

    ”夜分就寝。

    未幾,夫子聞予歎息聲,披衣起肘予曰:“醒醒。

    适夢與爾同至一園,仿佛如所謂紅梅觀者,亭前牡丹盛開,五色間錯,無非異種。

    俄而一美人從亭後出,豔色眩人,花光盡為之奪。

    意中私揣,是得非杜麗娘乎?汝叩其名氏、居處,皆不應。

    回身摘青梅一丸,撚之。

    爾又問‘若果杜麗娘乎?’亦不應,銜笑而己。

    須臾大風起,吹牡丹花滿空飛攪,餘無所見。

    汝浩歎不己,予遂驚寤。

    ”所述夢蓋與予夢同,因共詫為奇異。

    夫子曰:“昔阮瞻論無鬼,而鬼見。

    然則麗娘之果有其人也,應汝言矣。

    ”聽麗谯紞如打五鼓,向壁停燈未滅。

    予亦起呼小婢,簇火淪茗。

    梳掃訖,急索楮筆紀其事。

    時燈影微紅,朝暾已射東牖。

    夫子曰:“與汝同夢,是非無因。

    麗娘故見此貌,得母欲流傳人世耶?汝從李小姑學尤求白描法,盍想像圖之?”予謂:“恐不神似,奈何?”夫子乃強促握管寫成,并次記中韻系以詩。

    詩雲: 蹔遇天姿豈偶然?濡毫摹寫當留仙。

     從今解識春風面,腸斷羅浮曉夢邊。

     以示夫子,夫子曰:“似矣。

    ”遂和詩雲: 白描真色亦天然,欲問飛來何處仙? 閑弄青梅無一語,惱人殘夢落花邊。

     将屬同志者鹹和焉。

    錢宜識。

     李玉山曰:“予應兄嫂教,有和句雲: 因夢為圖事邈然,牡丹亭畔一逢仙。

     可知當日懷春意,猶在青青梅子邊。

     如鸲鹆學人言,不惟不工,亦不似也。

    ” 或謂水墨人物,昉自李伯時,非也。

    晉衛協為《列女圖》,吳道子嘗摹之以勒石,則己是白描法矣。

    龍眠墨筆仕女,仿也,非昉也。

    予與吳氏三夫人為表妯娌,嘗見其藏有《韓冬郎偶見圖》四幅,不設丹青,而自然逸麗,比世所傳宋畫院陳居中摹《崔麗人圖》,殆于過之,惜其不署姓名。

    或雲是吳中尤求所臨。

    今觀錢夫人為杜麗娘寫照,其姿神得之夢遇,而側身斂态,運筆同居中法。

    手搓梅子,則取之《偶見圖》第一幅也。

    昔人論管仲姬墨、竹、梅、蘭,無一筆無所本,蓋如此。

    乙亥春日馮娴跋。

     吳山四兄,聘陳嫂,娶談嫂,皆早夭。

    予每讀其所評《還魂記》,未嘗不泫然流涕,以為斯人既沒,文采足傳。

    而談嫂故隐之,私心欲為表章,以垂諸後。

    四兄故好遊,談嫂沒十三年,朱弦未續。

    有勸之者,辄吟微之“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之句。

    母氏迫之,始複娶錢嫂。

    嘗與予共事筆硯,酬花嘯月之餘,取二嫂評木參注之。

    又請于四兄,典金钗雕闆行世。

    予偶憶吳都張元長氏《梅花草堂二談》載:“俞娘行三,麗人也。

    年十七夭。

    當其病也,好觀文史。

    一日見《還魂傳》,黯然曰:‘書以達意,古來作者多不盡意而出。

    若生不可死,死不可生,皆非情之至,真達意之作矣。

    ’研丹砂旁注,往往自寫所見,出人意表。

    如‘感夢’折注雲:‘吾每喜睡,睡必有夢,夢則耳目未經涉,皆能及之。

    杜女故先吾著鞭耶。

    ’”如斯俊語,絡繹連篇。

    其手迹遒媚可喜。

    某嘗受冊其母,請秘為草堂珍玩,母不許。

    急錄一副本,将上續之,續矣而秘之筐笥。

     吳與予家為通門,吳山四叔又父之執也。

    予故少小以叔事之,未嘗避匿。

    憶六齡時,僑寄京華,四叔假舍焉。

    一日論《牡丹亭》劇,以陳、談兩夫人評語,引證禅理,舉似大人。

    大人歎異不已。

    予時蒙稚,無所解,惟以生晚不獲見兩夫人為恨。

    大人與四叔持論,每不能相下。

    予又聞論《牡丹亭》時,大人雲:“肯綮在死生之際,《記》中‘驚夢’、‘尋夢’、‘診祟’、‘寫真’、‘悼瘍’五折,自生而之死‘魂遊’、‘幽構’、‘歡撓’、‘冥誓’、‘回生’五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