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目山中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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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這裡是天目山”,他說,“我知道,我說的是那一帶的,”我手點着問。

    “我不知道”,他回答。

     山上另有一個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讀書台的舊址,蓋着幾間屋,供着佛像,也歸廟管的,叫作茅棚。

    但這不比得普渡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着或是偎着修行的和尚沒一個不是鹄形鸠面,鬼似的東西。

    他們不開口的多,你愛布施什麼就放在他跟前的簍子或是盤子裡,他們怎麼也不睜眼,不出聲,随你給的是金條或是鐵條。

    人說得更奇了。

    有的半年沒有吃過東西,不曾挪過窩,可還是沒有死,就這冥冥的坐着。

    他們大約離成佛不遠了,單看他們的臉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麼,一樣這黑刺刺,死僵僵的。

    “内中有幾個”,香客們說,“已經成了活佛,我們的祖母早三十年來就看見他們這樣坐着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裡的和尚,卻沒有那樣的浪漫出奇。

    茅棚是盡夠蔽風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鮮鮮的人,雖則他并不因此滅卻他給我們的趣味,他是一個高身材、黑面目,行動遲緩的中年人;他出家将近十年,三年前坐過禅關,現在這山上茅棚裡來修行;他在俗家時是個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許還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說他中年出家的緣由,他隻說“俗業太重了,還是出家從佛的好,”但從他沉着的語音與持重的神态中可以覺出他不僅是曾經在人事上受過磨折,并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

    他的口,他的眼,都洩漏着他内裡強自抑制,魔與佛交鬥的痕迹;說他是放過火殺過人的忏悔者,可信;說他是個回頭的浪子,也可信。

    他不比那鐘樓上人的不着顔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裡逃來的一個囚犯。

    三年的禅關,三年的草棚,還不曾壓倒,不曾滅淨他肉身的烈火。

    “俗業太重了,不如出家從佛的好;”這話裡豈不顫栗着一往忏悔的深心?我覺着好奇;我怎麼能得知他深夜趺坐時意念的究竟? 佛于大衆中 說我當作佛 聞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 初聞佛所說 心中大驚疑 将非魔所說 惱亂我心耶 但這也許看太奧了。

    我們承受西洋人生觀洗禮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積極,入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讓,把住這熱虎虎的一個身子一個心放進生活的軋床去,不叫他留存半點汁水回去;非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決不肯認輸,退後,收下旗幟,并且即使承認了絕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體的取決,不來半不闌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後退;甯可自殺,幹脆的生命的斷絕,不來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認。

    不錯,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亞佩腦與愛洛绮絲,但在他們是情感方面的轉變,原來對人的愛移作對上帝的愛,這知感的自體與它的活動依舊不含糊的在着,在東方人,這出家是求情感的消滅,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迹的解脫。

    再說,這出家或出世的觀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國,是跟着佛教來的;印度可以會發生這類思想,學者們自有種種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釋,也盡有趣味的。

    中國何以能容留這類思想,并且在實際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個朋友差一點做了小和尚)!這問題正值得研究,因為這分明不僅僅是個知識乃至意識的淺深問題,也許這情形盡有極有趣味的解釋的可能,我見聞淺,不知道我們的學者怎樣想法,我願意領教。

     (十五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