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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蕩蕩萬斛船 影若揚白虹 自非風動天 莫置大水中 (——杜甫) 今天早上,我的書桌上散放着一壘書,我伸手提起一枝毛筆蘸飽了墨水正想下筆寫的時候,一個朋友走進屋子來,打斷了我的思路。

    “你想做什麼?”他說。

    “還債,”我說,“一輩子隻是還不清的債,開銷了這一個,那一個又來,像長安街上要飯的一樣,你一開頭就糟。

    這一次是為他,”我手點着一本畫裡Westall書的拜倫像(原本現在倫敦肖像畫院)。

    “為誰,拜倫!”那位朋友的口音裡夾雜了一些鄙夷的鼻音。

    “不僅做文章,還想替他開會哪,”我跟着說。

    “哼,真有工夫,又是戴東原那一套”——那位先生發議論了——“忙着替死鬼開會演說追悼,哼!我們自己的祖祖宗宗的生忌死忌,春祭秋祭,先就忙不開,還來管姓呆姓擺的出世去世;中國鬼也就夠受,還來張羅洋鬼!俄國共産黨的爸爸死了,北京也聽見悲聲,上海廣東也聽見哀聲;書呆子的退伍總統死了,又來一個同聲一哭。

    二百年前的戴東原還不是一個一頭黃毛一身奶臭一把鼻涕一把尿的娃娃,與我們什麼相幹,又用得着我們的正顔厲色開大會做論文!現在真是愈出愈奇了,什麼,連拜倫也得利益均沾,又不是瘋了,你們無事忙的文學先生們!誰是拜倫?一個濫筆頭的詩人,一個宗教家說的罪人,一個花花公子,一個貴族。

    就使追悼會紀念會是現代的時髦,你也得想想受追悼的配不配,也得想想跟你們所謂時代精神合式不合式,拜倫是貴族,你們貴國是一等的民主共和國,那裡有貴族的位置?拜倫又沒有發明什麼蘇維埃,又沒有做過世界和平的大夢,更沒有用科學方法整理過國故,他隻是一個拐腿的纨绔詩人,一百年前也許出過他的風頭,現有埋在英國紐斯德(Newstead)的貴首頭都早爛透了,為他也來開紀念會,哼,他配!講到拜倫的詩你們也許與蘇和尚的脾味合得上,看得出好處,這是你們的福氣——要我看他的詩也不見得比他的骨頭活得了多少。

    并且小心,拜倫倒是條好漢,他就恨盲目的崇拜,回頭你們東抄西剿的忙着做文章想是讨好他,小心他的鬼魂到你夢裡來大聲的罵你一頓!” 那位先生大發牢騷的時候,我已經抽了半枝的煙,眼看着缭繞的氲氣,耐心的挨他的罵,方才想好贊美拜倫的文章也早已變成了煙絲飛散:我呆呆的靠在椅背上出神了: 拜倫是真死了不是?全朽了不是?真沒有價值,真不該替他揄揚傳布不是? 眼前扯起了一重重的霧幔,灰色的、紫色的,最後呈現了一個驚人的造像,最純粹,光淨的白石雕成的一個人頭,供在一架五尺高的檀木幾上,放射出異樣的光輝,像是阿博洛,給人類光明的大神,凡人從沒有這樣莊嚴的“天庭”,這樣不可侵犯的眉宇,這樣的頭顱,但是不,不是阿博洛,他沒有那樣驕傲的鋒芒的大眼,像是阿爾帕斯山南的藍天,像是威尼市的落日,無限的高遠,無比的壯麗,人間的萬花鏡的展覽反映在他的圓睛中,隻是一層鄙夷的薄翳;阿博洛也沒有那樣美麗的發鬈,像紫葡萄似的一穗穗貼在花崗石的牆邊;他也沒有那樣不可信的口唇,小愛神背上的小弓也比不上他的精緻,口角邊微露着厭世的表情,像是蛇身上的文彩,你明知是惡毒的,但你不能否認他的豔麗;給我們弦琴與長笛的大神也沒有那樣圓整的鼻孔,使我們想像他的生命的劇烈與偉大,像是大火山的決口…… 不,他不是神,他是凡人,比神更可怕更可愛的凡人,他生前在紅塵的狂濤中沐浴,洗滌他的遍體的斑點,最後他踏腳在浪花的頂尖,在陽光中呈露他的無瑕的肌膚,他的驕傲,他的力量,他的壯麗,是天上瑳奕司與玖必德的憂愁。

     他是一個美麗的惡魔,一個光榮的叛兒。

     一片水晶似的柔波,像一面晶瑩的明鏡,照出白頭的“少女”,閃亮的“黃金篦”,“快樂的阿翁”。

    此地更沒有海潮的歡聲。

    隻有草蟲的讴歌,醉人的樹色與花香,與溫柔的水響,小妹子的私語似的,在湖邊吞咽。

    山上有急湍,有冰河,有幔天的松林,有奇偉的石景。

    瀑布像是瘋癫的戀人,在荊棘叢中跳躍,從巉岩上滾墜,在磊石間震碎,激起無量數的珠子,圓的、長的、乳白的、透明的,陽光斜落在急流的中腰,幻成五彩的虹紋。

    這急湍的頂上是一座突出的危崖,像一個猛獸的頭顱,兩旁幽邃的松林,像是一頭的長發,一陣陣的瀑雷,像是他的吼聲。

    在這絕壁的邊沿着站一個丈夫,一個不凡的男子,怪石一般的峥嵘,朝旭一般的美麗,勁瀑似的桀傲,松林似的憂郁。

    他站着,交抱着手臂,翻起一雙大眼,凝視着無極的青天,三個阿爾帕斯的鸷鷹在他的頭頂不息的盤旋;水聲,松濤的嗚咽,牧羊人的笛聲,前峰的崩雪聲——他凝神的聽着。

     隻要一滑足,隻要一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