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堂文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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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欲欺他人猶可,乃并欲欺上海人耶? 購書不易,而購善本尤難。

    今之所謂秘籍者,大都摭拾舊時之書,而易名,以欺村愚。

    故欲購者須自檢點。

    否則,當托通人而買之,方不受其所愚。

     歌謠為文章之始,自斷竹射肉,以至明良喜起,莫不有韻。

    韻之長短,出于天然。

    否則不足以盡抑揚宛轉之妙。

    而今所謂新體詩者,獨不用韻,連寫之則為文,分寫之則為詩,何其矛盾! 夫詩豈有新舊哉?一代之文,則有一代之詩,以發揚其特性。

    是故風雅頌變而為楚辭,為樂府,為歌行,為律絕,複變而為詞為曲,莫不有韻,以盡其抑揚宛轉之妙,而皆為詩之系統也。

    是故宋人之詞、元人之曲别開生面,流暢天機,可謂工矣,而作之者斷不敢斥歌行律絕為無用,即作歌行律絕者亦不敢斥楚辭樂府為無用。

    而為新體詩者,乃以優美之國粹而盡斥之,何其夷也! 台北之采茶歌,純粹之民謠也,又莫不有韻,且極抑揚完轉之妙。

    餘嘗釆其辭,明其意,美刺怨慕,可入風詩;而所謂新體詩者更萬萬不及。

     詩有六義,學者知矣。

    而今所謂新體詩者,則重寫實。

    餘曾以少陵之『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二語,問之當如何寫法,竟不能寫。

    即能寫矣,亦必不能如此十字之寫景寫情耐人尋味也。

     然則今之所謂新體詩者,誠不如古之打油詩。

    升庵外集唐人張打油詠雪詩雲:『江上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故謂之俗者為打油詩。

    然此詩有韻,且句法整齊,略如五絕,可吟可詠,勝于新體詩萬萬矣。

     為新體詩者,以為固有之詩多束縛,因而不為。

    或懼其難,學之不至,遂敢斥之。

    然彼所謂新體者,豈非自稱有派乎?又有句法聲調乎?若苦束縛,并此不為,而後可謂解放。

     漢文不可不讀,而字義尤不可不知。

    而今日台灣之漢文,非驢非馬,莫名其妙。

    如酒馔也,而曰「禦馳走」;支票也,而曰「小切手」。

    使非稍知日語者閱之将不知其所謂。

    故台灣今日之漢文,可謂極弊。

     夫漢文之字義,千變萬化,有用之此處為善、用之彼處為惡者。

    如「大行」二字,用之「教化大行」,則以為教化普及;用之「天子大行」,則以為天子殂崩。

    故下筆時不可不慎。

     人生之樂,莫如讀書。

    然欲讀書,必須得書。

    得書之法,厥有兩途:一為自購,一為他借。

    購書既難,借書又難。

    則幸而可購可借,欲以無限之書,供我輩不時之讀,更為甚難。

     台灣僻處海上,書坊極小,所售之書,不過四子書、千家詩及二三舊小說,即如屈子楚詞、龍門史記為讀書家不可少之故籍,而走遍全台,無處可買,又何論七略成載,四部所收也哉?然則欲購書者,須向上海或他處求之,郵彙往來,諸多費事,入關之時又須檢閱,每多紛失;且不知書之美惡,版之精粗,而為坊賈所欺者不少。

     台北雖有圖書館,而偏在城内,稻江人士不便往讀。

    即欲借出,亦非易事。

    且非有特别券者,更不能得特别書。

    而所謂特别書者,以餘觀之,又甚平。

    常我輩寒畯之士,複何從而得特别券哉? 夫台北固所謂首善之地也,借書之難猶若此。

    若台中,若台南,若新竹,若高雄,借書之難亦必若此。

    顧此猶屬都市也,若在偏鄉,又從何而借之? 不佞自十年來,拟集同志組織讀書會及圖書流通處,一以鼓舞讀書之趣味,一以利便讀者之購借,而呼遍全台,無有應者。

    文運之衰,甯不慨歎!蓋今日台灣之搢紳但知權利,青青子衿又求享樂,而螢窗雪案之功遂無人肯用心矣。

    悲哉! 雖然,天下事特患無人提倡爾。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芸芸三百七十餘萬人中,豈無二三好學之士?餘謂今日辱閱詩荟諸君,則不佞之同志也,吾當藉此組織讀書會及流通處,以收其效。

     讀書之難,不在購書,不在借書,而在擇書。

    夫以漢文而言,七略所載,四部所收,覽其目錄,已足頭痛,又何從而讀之哉?故書有宜讀者,有宜閱者,有宜讀而必熟讀者,有宜閱而不必盡閱者,是在明師之指導。

     讀書之患在于好多。

    多則泛,泛則不精。

    他人知之,而我亦知;他人言之,而我亦言。

    究之書之精微,則不能知、不能言。

    則知之言之,亦恐買椟還珠,看朱成碧,非徒無益,而又有害。

     讀書之患在于躐等。

    行遠自迩,登高自卑,人事之宜然也。

    而今之青年,字義未晰,而讀古文,且欲讀秦漢之文。

    惝恍迷離,錯嘗八九。

    非徒無益,而又有害。

     讀書之患在于無恒。

    一暴十寒,古人所戒。

    而讀書者每不能自守時間,複不能自定課本。

    一書未完,又讀一書。

    東奔西走,莫得徑塗。

    非徒無益,而又有害。

     讀書之患在于過勞。

    夫書所以長學問養精神也。

    若讀之過勞,孜孜矻矻,夜以繼日,則學問未得而精神已疲。

    非徒無益,而又有害。

     故餘謂書有宜讀者,有宜閱者,有宜讀而必熟讀者,有宜閱而不必盡閱者,是在學子之心得。

     讀書宜約,閱書宜博。

    讀書宜精,閱書宜略。

    讀書宜緩,閱書宜速。

    讀書宜定刻,閱書宜随時。

    讀書宜明其始末,閱書宜知其大概。

     顧尤有一事焉。

    凡在讀閱之時,自備劄記,摘其精微,志其疑義,遇有會心之處,或全抄之,或節錄之,以備他日之用,且可旁證他書而貫通之,而後可得讀書之益。

     餘既論讀書閱書之法,有二三青年造門而請曰:『先生之論誠是。

    我輩欲從事詩文,當從何處入手,庶免徒勞無益』?餘曰:『讀書之要,不在于多,而在于精。

    精則能用工,能用工則能緻志,能緻志則能專一。

    心與書會,書與心化,亦通四辟,無乎不宜,而讀書之要得矣』。

     夫古今之書,汗牛充棟,何能盡讀?試以餘所經驗,而為從事詩文者徑塗,約有十種。

    于經則詩經、書經、春秋左傳;于史則史記、漢書;于子則孟子、莊子、韓非子(以文言之,當讀韓非,取其刻峭;以學言之,當讀墨子,取其廣大);于詩則楚辭、杜集(此以舊例分之,若照今日科學,則詩經當入詩,左傳當入史)。

    此十種者,固非難得之書。

    若以常人讀之,三年可以畢業,最久亦不過四五年。

    聰穎之士,如有餘暇,可以旁讀昭明文選或經史百家雜抄,則欲撰述詩文,斐然成章矣。

     顧餘尤有言者:凡欲讀書,須先識字,則爾雅、說文不可不讀。

    周禮保氏以六書教國子。

    何謂六書?曰象形,曰諧聲,曰指事,曰會意,曰轉注,曰假借。

    夫六書為讀書之基礎,而台人多不講求,則不能讀古書,而微言要義,隐晦不彰矣。

     今之青年多不讀書,但閱二三講義,便以通人自命,且欲舉至美至粹之文學而破壞之。

    人不滅我而我自滅,天下之喪心病狂,莫甚于此。

    郁可哀矣! 梁鈍庵先生曾謂林南強:人生世上,何事多求?但得一間小茅屋,一個大腳婢,一甕紅老酒,足矣。

    林無悶聞之為下轉語曰:一間小茅屋不破,一個大腳婢不醜,一甕紅老酒不竭。

    餘更為之注曰:不破易,不醜易,不竭難。

     文人著書,嘔盡心血,必須及身刊行,可方自慰。

    若委之子孫,則每多零落。

    蔡玉屏山長以儒素起家,積資三十餘萬,身死未幾,而産已破。

    叢桂山房之詩集不知能保全欤?或曰:玉屏死而有知,不哭其詩之不傳,而哭其财之不守。

     浪吟詩社之時,餘年較少,體亦較弱。

    餘嘗戲謂諸友,使餘不先填溝壑,當為諸公作佳傳,一時以為醉語。

    乃未幾而吳楓橋死,蘇雲梯死,張秋濃、李少青、陳瘦痕相繼死。

    今其死者唯餘與蔡老迂而已。

    歲月不居,頑健勝昔,諸友佳傳,迄未草成。

    每一思及,為之怅然! 二十年前,餘曾以台灣詩界革新論登諸南報,則反對擊缽吟之非詩也。

    中報記者陳枕山見而大憤,着論相駁,栎社諸君子助之。

    餘年少氣盛,與之辯難,筆戰旬日,震動騷壇。

    林無悶乃出而調和。

    其明年,餘寓台中,無悶邀入栎社,得與枕山相見。

    枕山道義文章,餘所仰止,而詩界革新,各主一是;然不以此而損我兩人之情感也。

     夫詩界何以革新?則餘所反對者如擊缽吟。

    擊缽吟者,一種之遊戲也,可偶為之而不可數,數則詩格自卑,雖工藻缋,僅成土苴。

    故餘謂作詩當于大處着筆,而後可歌可誦。

    詩荟之詩,可歌可誦者也。

    内之可以聯絡同好之素心,外之可以介紹台灣之作品。

     詠物之詩,最難工整;而細賦熨貼,饒有餘味,尤堪吟誦。

    頃閱高吹萬感舊錄載華亭張詩舲尚書白丁香二首,亟錄于此: 繁蕤簇簇發濃馨,點綴晴光屈戍屏。

    豔雪攢枝春瑣碎,暖煙接葉玉伶俜。

    緘情粉結搜奁具,扶病香閨檢藥經。

    弱質不禁風力甚,祗宜輕絮罩閑庭。

     钗朵分明異樣妝,隔簾偷舞白霓裳。

    洛妃攘腕垂垂潔,玉女傳言叩叩香。

    幾處冰蟾添夜朗,一年粉蝶送春忙。

    略無羞澀青衣态,瑤館開時并海棠。

     春柳秋柳之詩,作者多矣。

    曩讀粟香随筆,有蔣鹿潭冬柳四首,為錄其一: 營門風動冷悲笳,臨水堤空盡白沙。

    落日荒村猶系馬,凍雲小苑欲栖鴉。

    百端枯莞悲心事,一樹婆娑驗歲華。

    往日風流今在否?江南回首已無家! 鹿潭,江南人。

    時當洪楊之役,幹戈俶擾,身世凄涼,固不覺其言之痛,然詠物比興,此為最工,非僅剪裁字面,以藻繪為能事也。

     台灣雖稱文明,而藝術方面微微不振;演劇也,音樂也,書畫也,皆藝術之最真最美者也。

    而今之台灣,無演劇家,無音樂家,無書畫家。

    則有一二之士抱其天才,成其絕學,以發揮其特色,而不為社會所重,又何怪其微微不振。

     黃君士水以雕刻之術名聞海内。

    黃君本居東京耳,使在台灣,将與庸俗伍,又何能發揮其特色,而尊之為藝術家耶? 夫以台灣山川之美麗,風景之清幽,自然之變化,千奇百态,蘊蓄無窮,必有大藝術家者出,以揚海國之雄風。

    而今日尚無有起而作之者,則社會不以為重,獨唱寡和,阒乎無聞。

     伯樂一過冀北而馬群皆空,冀北非無良馬也,非得伯樂之賞識,又安能于牝牡骊黃之外,知其良馬?故士之遇合亦然。

     雖然,藝術家固不以窮通得失萦于胸中也,獨往獨來,超乎象外,不為利趨,不為名誘,而藝術之價值乃為算數譬喻所不能及。

     今台人士之所尚者非詩乎?詩社之設,多以十數,詩會之開,日有所聞,而知之真意義,知者尚少。

    夫詩者,最善最美之文學也,小之可以涵養性情,大之可以轉移風化,其用神矣。

    而今之詩人知之乎?能不以詩為應酬頌揚之具乎? 台北雖号文明,而文化施設尚多未備。

    則以稻市一隅觀之,尤形落寞。

    夫稻市固商業繁盛之區,人民殷庶,行旅骈填,而一入其中,無圖書館,無閱報室,無講演堂,無俱樂部,乃至一小公園亦不可得。

    吾不知稻人士何以消遣乎?而市議員何以不言耶? 娼寮也,酒肆也,戲園也,均為行樂之地,而實銷金之窟。

    都市發展,雖不得不設此種,而非公衆消遣之法。

    故夫一都一市,以至一鄉一村,而無公園,無圖書館,無閱報室,無講演堂,無俱樂部,則謂之無文化之施設亦不為過。

    又況為大名鼎鼎之大稻埕乎? 艋津之繁盛,不及稻市,則其文化之施設,當亦不及稻市。

    然聞艋人士将于龍山寺前籌辟公園,且有俱樂部矣,可以讀書,可以閱報,可以講演。

    而稻市無有也。

    稻人事事争勝,不落人後,而文化施設竟不及艋津,清夜自思,甯不慚愧! 炎暑熏蒸,熱且百度。

    居是閑者,皆感困苦。

    彼纨褲兒、大腹賈雖可消夏于草山、北投,挾妓遨遊,翛然塵外;否則北窗高卧,電扇乘涼,雪藕調冰,自适其樂,亦可以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