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文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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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亦未常罷吟,故社中文與其詩人各一帙,帙徑寸也,魏子獨三帙,帙徑寸。

     魏子性不近俗,裡人以為誕。

    己亥,流言起。

    凡魏子詩,取而誦之,自驚曰:「是語得無類我?」「某曾有是事。

    」「是必刺某。

    」一城大哄。

    度不足以傷長者之心,更端言所諱,謂傳已成,今在某所,且有圖本出某畫工手,言侵邑令,且穢也,欲激之怒,令置法。

    一夕,私判諸年少罪,榜諸城門,魏象先罪當戍,居嘗親昵者至莫肯名為魏子三黨。

    魏子聞之杜門,召其同社生曰:「冤哉!即無論象先才,著書令其可傳;有如象先不才,亦能效市人夜持謳謠,榜人門戶,旦求亦不可得,安能以謾戲鄙文令人蹤跡,以其身自殆也?」事聞令,令已先洞其冤,□得寢。

     魏子既已自傷其冤,益治詩。

    其詩初年按法□行,審己度人,求免於累,而兼其長;晚乃自以為固,持論愈異,輸瀉傾吐,以資笑傲。

    詩成,或誦,或向同社生誦,或自賞,或笑也。

    戊申,抱羸疾。

    學使者檄下,試諸生,魏子孝,不欲以病故端居為尊人憂,趣入郢門。

    試日屬文,噡囈相半,字出幅,得諸生六等。

    明法,六等放黜,所以處荒悖者,乃以魏子六等。

    鍾子惺是時為孝廉,冤之,與其友數輩,上冀觀察、劉太守書,曰:「正使帖括之言,偶輸國手;乃其詞章之美,久擅文心。

    生值孤虛,數遭連蹇,每遇小場大試,輒遘異疾奇窮。

    清羸之肌,真同衛玠;放逐之苦,何減屈原?乞開旁徑,以待實學;收之宮牆,比於散地。

    」語多不能載。

    書奏,兩公心動,白主者,不報。

    魏子歸,嘿嘿不自得,作《六等吟》二十首自廣,如「舉案兩回成宿草,操觚一敗逐秋蓬。

    場開選佛因緣淺,句就驚人折筭窮」,「失卻弓還安敢必,顧他甑破亦何為」,覽者惜焉。

    而魏子病益甚,將死,乃自題銘旌。

    又言某書從某借,今當還某;某箑某齎來乞書,當送某所。

    起更衣,向少弟索所愛畫扇,納之袖以殉。

     譚子曰:魏子固以病被黜,然使魏子以文被黜,魏子尤奇矣! 二胡母傳 武昌諸生吳如揆,篤行士也,見予作《汪母表宅文》,喟然歎曰:「揆有二母,不令鵠灣居士知,誰為表二母苦者?」一所生母,氏胡,大冶名家女;一庶母,氏丘,黃岡人女。

     胡年十六,嫁文學公正經,生揆五歲而父亡,母年二十五耳。

    性柔靜渾木,既已喪良人,撫藐孤,晝哭不絕聲,盡以所遺百金上之舅,惟舅所為。

    舅耄,昵所畜媵,焰甚張,母樸人,無以取歡,大窘母。

    母衣無襦,食至無鹽,木瓢瓦缽,常不備器,突竈煙或間日一興,遂誓於佛,生不復近腥葷,然終不恚也。

    有姑自宦歸寧,金貝一芃,屬母置奧處,姑忽病喑以死,人無知者。

    母曰:「何可負吾心!」呼姑女授焉,封如故也。

    母既茹素,誦《金剛》《楞嚴》諸經日熟,夷塞讓其勤,迨其終也,氣息才屬,惘惘見一婦女相者衣白,旁兩童子皆衣青,凝睇不散,如是者數日。

     庶母丘者歸文學公,則已病,年未二十,同胡母嫠居,共一衾,至所謂無襦無鹽,無飯盂茗甌,百荼千蓼,供權媵刀俎者,無一不與胡同。

    嘗雪夜無薪,時以茅炙凳,引胡同坐曰:「我兩人幸不相離遠,合承此苦,可交相慰藉,稍離則號泣無所矣。

    」氏慧而剛,才魄不類婦人,其撫揆常如己子,慈不減胡,而嚴常勝之。

    初文學公之亡,柏舟矢者,胡職應爾也,安知氏貞白若是?他鸞別柱,孰尼之者?揆痘籲禱,同胡燥濕之,揆幸差。

    氏撫棺大號,因啟舅:「勿奪吾志。

    」又與胡盟:「吾不與而撫此子成立以報逝者,吾則不氏丘!」揆幼好弄,因送之大冶母族,此家戶弦誦者,兒不得獨嬉矣。

    從師三年,歸而補青衿。

    揆猶與人賭塞為樂,氏牽胡裾,潛至戲處,泣數之:「吾望汝何如?汝浪子耶?」摧拉其具。

    揆見氏來,即惶恐伏地,畏之過所生母。

    氏性嚴整,宗黨臧獲皆憚之,人不敢侮揆,揆不敢無禮於人。

    家卒有事,胡後丘前,挺挺如烈士。

    或疑其侵嫡,氏不顧也;胡亦不嫌,曰:「非丘,安得有今日。

    」嗚乎,難哉!難在丘,難在胡也。

    予故許傳丘,傳丘者,傳胡也。

     萬曆某年,楚中丞徐公檄郡縣,問孝子節婦,縣以二母對。

    徐公歎異久之,大旌其門,曰「雙節裡」,人稱雙節胡家。

     鵠灣曰:予安得盡天下窮鄉荒徼之節母貞婦烈女而盡記之?婦女者,母人者也;母者,生人者也——廉恥蕊焉,膽識胎焉,顧可忽乎哉!難不難,又無論也。

    予故樂為吳子作二母傳。

    且吳子所自述,亦能深知其母者,其曰:吾母非但柔靜也,吾母嘗撫同祖五歲之孤,嫁同堂無歸之女,議之而必行,任之而必濟,雖剛斷男子或不能。

    而丘之勁風肅肅也,可謂天性矣。

    及至於胡母亡,孺子成,斂氣恬神,歸誠蓮土,門內外事,一旦拱手而還之子若婦,若將軍病還邸第者。

    然則剛柔之際,果足以窺賢母乎?嗚乎,世豈有懵然之忠孝節烈也哉! 敬亭蔡公傳 學憲蔡雲怡先生寓書寒河曰:「子之文無飾而近於道,先奉直大夫有篤行,道力深重,恐文人以藻語蒙蓋之,不得其面目,子為我作傳。

    」予感斯誼,作蔡公傳。

    不稱贈奉直大夫者,以學使方大用,贈當益貴,且公以質行道力貴,非以奉直大夫貴也,故不書,書敬亭蔡公。

     公昆山人,名某,字維誠,敬亭其號。

    公之先世,在正、嘉間有憲副時馨公、銀台直夫公父子占籍京師,家於昆者中落,多為農夫,獨公寬仁端直,以亮節著於城市,方學憲未貴時,已模格一鄉矣。

     公事父母篤孝,色柔志歡。

    家貧,為兄弟佐家政,經紀公私,不自名一錢。

    親亡,未嘗委諸兄弟;兄弟亡,未嘗委孤孀,人以為有黃文強、姜伯淮之行焉。

     性夷粹,又秉父教,故觸物無迕,能忍大辱,能守大讓,以是終其身。

    三黨之間,九裡之內,如有爭,向公質平,無所用官府;如有緩急,不謀父兄,來相告語,公譬以利害,導以理,率誠區畫,人皆得其助。

    然中實剛決,恥俯仰,常正容悟物;物不可悟,變之以色;色不可化,繩以大義,皆知其無他腸也。

    獨族有頑黠人,公教之不悛,轉相怨毒,至雀鼠齧人,橫不可堪。

    公笑曰:「吾所以嚴繩若者,其效如是耶?」避之耳。

    有鬻產於公者以租抗,官為直之,公謝不取,曰:「若亦貧,負我耳。

    」官義之,歎曰:「蛇珠雀環,豈終負汝哉!」居嘗慨然,謂好官無如安民,安民無如除蠹,自以身貧賤不得為所欲為,抱膝戟手,憤至填膺。

    會裏有胥魁侵縣官錢,穴蠹至不可問,公力欲條上官司,以有所格,遂罷。

    是時學憲尚未貴,公顧語曰:「汝為官,無忘吾所欲湔除矣。

    」後公沒之三年,學憲始成進士,所歷官,日以惠愛百姓,使奸人失職,蓋家訓也。

     公居身勤嗇,恥因人熱,人亦不得沾潤,故太常王公、中丞周公皆肺腑戚,公遊其間泊如。

    公又以母命,深心塵刹,嚴淨毗尼,實修梵行。

    偶以疾故,稍一幹戒,而持誦禮拜無間。

    一日,禮雲棲師為師,具道如是,師大賞曰:「此真修行路上人矣。

    」又登白嶽,謁普陀,瓶杖飄忽,雖病中亦覺身輕,人天護持,事誠有之。

    吾聞公有反風滅火事,又四明道中還人遺金,皆與古人合。

    然此猶天人常有細事,不足為公奇。

     蓑士曰:雲怡先生嘗顧我於章江之上,導揚宗風,而皆依於鄒魯質行,以濟物接世為禪。

    予生末法中,恨不見姚江,至是亦粗有警動;及讀太公行實,知泉所噴出、雲所起處,乃在是中也。

    生平怪昌黎文人,不深佛理,獵吾儒皮毛語,抗顏與之爭,不知一生所為忠義道德,行於佛門梵戒之中。

    而不知如蔡太公,鄉邦所稱林宗、太丘耳,不聞以佞佛譏;而至其誨慈嫉惡,眉低目努,忍辱所以遵父,淨土所以報母,唐人所謂大孝通禪,有之似之,而眷眷以安民教其子,嗚乎,世間豈真有出世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