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文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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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之負友者,伯牙一人也,是豈子期之意也哉!天下之真音,溢於手耳而流於山水,又豈吾欲止之而止者也。

    記己未歲,予在汪闇夫山中,客有傳子死白門者,汪歎予知音難再,予曰:「此君一亡,予筆墨間可傳可愛之路,從此遂寬矣。

    」知己者,知其中毫厘異人者耳,能多賞乎!世無嚴人,因無知己。

    彼都門中紙貴而絹酬者,豈皆我知己耶!今而後,決不敢以漫好浮動之物裹我心手,請日日懸吾鍾子冰面霜瞳,照察物我,終其身而後已。

     告子而後,予即入玉泉、桃川,尋子故蹤於秋聲月光之中,因攜子所注《楞嚴》質之海內知識,求其中安隱,無細微惑,而後津津入焉,即以是報子矣。

    子能信我? 南昌弔唁詞 崇禎癸酉春正月十五日,楚門下後學譚元春,使使入章門唁吾師太虛先生,而緻奠於封太史公李太翁之靈曰: 天有奇氣,男子紀綱;人有奇氣,嗜欲退藏。

    惟公貞篤,燁燁光芒。

    雖宦不仕,雖婚不常;琴無再鼓,以報孟光。

    獨寐獨旦,明月空床;如浣後衣,潔白幽香。

    身自爨埽,事母窮鄉;孝義無聲,感動上皇。

    經筵之地,師典文章;卬首伸眉,論列慨慷。

    自陳天子,有父貞康;天子曰都,斯乃禎祥,汝歸省之,金幣煌煌。

    世俗所榮,公不知臧;維公家居,髹幾布裳。

    我拜床下,呼大父行;熟視摩頂,鸞龍相方。

    奇哉此往,我歸公亡。

    吾師於我,超然門牆;一家之人,滲漉肺腸。

    扁舟千裡,師歸未遑;豈非精誠,得侍公旁。

    我有雞絮,不克自將;師既素冠,遙想悲涼。

    三洲澹澹,章水洋洋;寸心不盡,前路日長。

    嗚呼傷哉! 傷曹姨母文 泰昌元年,天啟嗣位,十一月十二日,寒河譚元春為文,使弟某、某入郢,奠於姨母曹公所先生元配魏孺人之靈曰: 外祖魏公,詩書老死;緩步正容,教人以禮。

    訓子之暇,以課女子;女子四人,一適郢邸。

    自邑距郢,曰二百裡;天則婚之,匪媒所以。

    於歸之歲,吾母九齡;四十三年,未見姨形。

    兒輩都試,拜姨於庭;過門必入,排其闥扃。

    如子見母,曾不留廳;侍坐問答,愛我鶺鴒。

    曰如三姨,天邊月經;自傷其身,若雲過星。

    吾母吾姨,論事依古;非由生知,顏氏家譜。

    我所見聞,向之陳吐;憑觚而聽,不駭鍾鼓。

    見我兄弟,僮僕歡舞:僮子提筐,魚鮭以入;侍婢鸞刀,無聲自急。

    捧擁而前,屏後婢立;不敢睨客,矜莊升級。

    自我齠年,載逾三十;此路倦矣,鳥铩蟲蟄。

    而姨訃音,何其忽及;我不敢哀,以掩母泣。

    母曰天乎,驟雨酸風;聲變形忘,若在夢中。

    姊妹分飛,音問兒通;兒亦不通,命也何窮!女身靡常,遠近隨雄;所不辱者,淑慎爾躬。

    躬之不慎,何羨居同!我聞斯言,用慰我慈:外祖有訓,我姨克遵之,凡百君子,莫不悼。

     哀王明甫詞 予於君,居嘗隻呼七兄而不姓,今日者似失其兄,□哉悲矣!鍾退谷亡,予無同志友;朱實與君亡,予無同事友矣。

     君熱腸而忘機,甚快樂,去為酉陽廣文,此數年良苦。

    予勸君棄去,逐鄉裡親朋行樂事,君不能從。

    君竟死酉中。

    子嶷奔喪千裡還,予哭之盡哀。

    是夜眼痛如欲出,不可按納狀,因思予年五十,淚如珠,豈得復似十年、五年前哭伯敬、朱實時耶! 方君以貢至京師,今天子好閱文,親拔君□廷試卷,置第三,遂得謁選入。

    君益鼓舞,思有見於世,而竟送死辰陽,馬嘶篙折,寒棺不旦,求與吾輩燒豆箕,暖菊花酒,尋吾家數稚子擲賭滿酌,酒醒燈明,聽吾高談,可得耶? 告李朱實文 朱實兄舟櫬茫茫自夏口至,予雖久知生死倏忽,不欲以哀樂自纏,至此何能不慟?嗚乎!豈獨予哉,親朋門舊,少者如失其父,貧者如始棄田宅,老者如奪其肉帛,弱無伏者如遠所護,好嬉少束者如亡其鞭棰,鹹悵悵促促,莫知所向,各還其家,憶所縈掛。

    嗚乎,人猶如此,僕何堪哉!隰朋一死,夷吾舌斷,予今者腹心腎腸皆斷,豈獨舌哉! 兄有鴻婦,有難弟,有佳子侄,有婿——為吾豚子籍,雖魯,吾當教之。

    獨養葬二事,孝子碎心張目,死去悢悢者,雖後之人皆克舉之,無所憾,然此悢悢者,吾無以贖,所深悲獨此耳。

    昔有一醫士,所蓄佳紙墨玩好,皆留以贈黃魯直,為其孝過人也。

    吾與兄相知愛篤矣,終不能效此醫以待孝子,以是愧恨,兄鑒之乎! (以上六篇據明末刻《鵠灣集》卷之七補) 孝義李太公傳 孝義李太公者,南昌李貞所先生,以吾師伯子貴,封翰林院侍講者也。

    公名某,字尚。

    事母至孝,愛戀如兒嬉,身自服役,奉養無方。

    嘗出為宗人後,輒推所後產予諸父,家日貧。

    性穎敏,手結網,漁於章水,不設餌,無所得魚,去而結毛,自製巾,巾成,人輒取去,不責直。

    初遊荊楚江淮間,已而悔之,去為農,農亦中下,輒自喜曰:「濤不驚,水不宿,得穩眠隴頭足矣。

    且老母在,寧能遠遊也?」年三十二,元配周安人尋卒,是時有二子一女,伯子太史,次子明哲,俱幼。

    周安人將暝,執公手曰:「君知後母有遣其子守果風中者乎?」公矢不復娶,且公亦不欲委井臼於婦女,欲身自養母,出入煙煤之中,依爨下、滌釜罌者二十年。

     先是,公舟行江上,風雨暴至,為檣所厭,若有翼之出者,劣得不死,殃及趾履,自是仰杖而行。

    伯子既為史官侍講幄,伏闕下,語同朝曰:「吾父孝養,洵與人殊:曾雪中拔草析薪,手自磨釜;杖而上竈,敲冰淅米,杖而下竈,帶濕炊煙;湯揚則又杖而上,火沸則又杖而下。

    已而飯熟,手捧之祖母前,有餘則以給諸子女。

    稍暇,又為子女補裳製履。

    一人之身,為子兼婦,為父兼母,蓋辛幹萬狀矣。

    」聽伯子之言,人天變色,聞者幾於泣下。

    天子為之頒金繒,乘傳歸家,公愕眙不知所為,曰:「孰使汝上聞於君父者?汝諸生時受知盧太守,汝與太守言,太守乃欲式吾閭;汝從臨川湯先生學,先生書『雪廬炊養』褒我,亦汝輒語湯先生。

    貧家瑣細事,豈求名?而汝張大,今如是乎!」其質行不曜類如此。

     公性衝退自守,榮利非其所嗜。

    伯子迎養京邸,意弗善也,曰:「吾篤好閑居,足不及寢門,而乃從數千裡塵沙僕僕為榮耶?」趣裝歸。

    歲壬申,楚譚元春以伯子門人,得拜公床下,親見公所坐處榻常穿,所倚立處雙趺隱然,所扶筇爪指痕寸許。

    雖貴,帷帳幾席如素士,常衣故繒衣,僮僕禿衿,低頭趨階,前無喝呼聲,公亦無嗔恚;子孫過其前,卑慎斂容,無仕人家習。

    室中惟架書連屋,太史時居京華,塵封之,餘無一物,真奇矣。

     公好奉天竺,誦《楞嚴》《金剛》諸經,所謂絕情絕思,志慕苦空,太公有焉。

    時年七十有九,忽一夕病,遂卒。

     譚子曰:凡為人太公作傳者,率以其子傳,而不能為太公自□傳,太息向楮墨曷足貴焉?沈猶濕,而言已槁然矣。

    故予傳李太公,特別之以孝義:孝義感動人天,筆所往,如血縷,予敬為之拜撰,非徒以師命也。

    史稱元紫芝不欲離母,負之入京師;母亡不娶,家無僕妾,日每不爨;望其眉宇,名利頓盡,仿佛似太公矣。

    而紫芝猶涉仕宦,緻名譽,多飲酒彈琴之樂,不似太公一切誠樸,如上古人也。

    太公之鄉有蘇公焉,謂不幸生衰俗,猶幸見紫芝,良然;而太公乃為予通家大父行,予猶及見於未死前數月,款款如家人,予之幸,可勝言哉! 魏太易傳 京山魏子死,遺一紙屬其家人曰:「譚子傳我。

    」譚子聞之,作魏太易傳。

     魏子名象先,太易其字。

    大父令西安,以中子及其婦從,產魏子署中。

    幼羸,大父、父憐之,字曰嬌生。

     魏子無他好,好詩,每屬文,必奇。

    與其裡中少年為社,請名魏子,魏子以黃玉名社。

    諸年少抱其才多怪,而魏子齒又第四五,貌不勝中人,諸年少推魏子主社,塗乙責備無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