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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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夫子今年六十矣,春願有言也。

    」菊先生曰:「子贈我言則可,子如為佐樽之言也者,吾聞子有是戒,即吾亦願以戒子,盍已諸?」答曰:「夫子之言教我矣。

    雖然,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古之稱六十者,一言耳;春不敏,不能簡而至一言。

    春少夫子十有一歲,事夫子二十年,別去亦十六年,今相見於京師,蒼顏改舊,下拜痛深,蓋其感也。

    吾嘗師子蔡子,閩人也,年五十;又嘗友子鍾子,裡人也,年才逾五十。

    年齒之重於師友也,可勝言哉!吾惟不為佐樽之言,吾即為佐樽之言,夫子受之矣。

    」菊先生喜曰:「子之業尚能工,吾隨牒行止尚能不已於行,目尚能辨書,口尚能吟且談,足尚能及山巔水涯,意智所往尚能追古人,子尚能從我遊,天賜也。

    天予能取,碩果相將。

    蔡鍾二公往矣。

    妒予羨汝,曷其有極?」蓑士退而告人曰:「止矣,夫子之言是也,春終不敢為佐樽之言,混於歌兒舞女,取賤次山。

    」 是日,廬山僧請以書行,遂歌曰:「嶺有南,進我觴,炎蒸不解菊猶芳。

    海有南,荔垂垂,浮聲膩詞空爾為。

    弟子遙送匡僧答,楚蜀百越地天遝。

    人生不感舊,何用老伏臘!」 汪節母表宅序 元春嘗思:天地靈正之氣,遇所散處,不論男女,如世界平衍中有石作峰,如一歲風光中有冰作骨,皆堅忍者為之。

    而女德堅忍,更難於男子。

    男子堅忍可思議,女子堅忍不可思議。

    女之失其夫也,稱曰「未亡人」。

    未亡人者,非然視蔭也,或為其舅姑未亡,或為其煢煢孤未亡,曰:凡以為吾夫耳。

    若乃歷風涉波,經春徂秋,燈無光,幃無影,機杼刀俎之聲,師友誦讀之聲,如帶涕淚,如行隔世,散髮垂垂,坐變黑白;至於階秀可采,壯子成名,獨食其祿,獨禦其服,然後愴然神傷,有倍初沒,嗚乎難矣! 元春先人見背,吾母幸已四十,然亦為未亡人者二十年,始從先人地下。

    生平識道理,事姑相夫課子如古人,元春兄弟率其教,得寡愆孽,然皆外王父魏似樸公博學長者薰染成香,其來甚遠。

    以餘聞江夏汪夫人苦節事,其失建昌公年甫二十六,今六秩矣。

    兩庠君子以聞於學使者,學使者王公表其宅,大書曰「婦德母儀」。

    吾友胡子用涉、劉子濟甫,谘予為文,予喜動於色曰:「微君言,元春亦當書之,此友人名下士子肯氏之母也。

    知其為建昌公柱洲先生之配,知其相夫子成進士、官司李,廉仁有功,又知其霜節冽然,家貧多難,以一嫠婦,卒瘏捋荼於其間,養葬其姑,教其丈夫子,至有今日也,然不知其誰氏之女?」用涉、濟甫因曰:「君知吾江夏有袁赤城先生乎?此鄂之鼎彜也,博學工書。

    自倅大名歸,偃仰澗阿甚適,嘗往來節母家,譚述古今堅苦事,以相讚歎。

    」元春不肖益思吾母碩德,蓋受之外王父,而與人講婚媾,以昌其後者,益當問其父若祖也。

     夫節婦百忍於浮豔之世,百煉於兇懼之場,嗚乎難矣。

    然其源流有二端:或其家世目不觸詩書,如鹿豕金鐵,頑然相守,糞壤芝草,無故自生,反為奇絕;或其書香深久,唾穢末俗,父兄聚語,如蜾祝似,如是父母生如是女,自然無爽。

    汪母、吾母蓋皆秉外家教,獨汪母得以苦節著,覺吾母差幸耳。

    石起峰,豈自作峰想?冰生骨,豈自作骨想?但大地太平衍,不成世界;一歲風光祇是豔豔煦煦,歲不得成。

    苦一汪母,以風勵人間一切男女,造化心苦,元春敢不敬識一語! 移龍渦石贈宜城屈母文 予每聞人母德,即默念我母太夫人教家課子之賢,上同昔媛,不肖兄弟以福過災生而不能長有之也,惟為天下賢母作文,以一寄吾慕。

    而筆硯適有天幸,為佳子孫者,往往使佐萊戲之末。

    惟江夏郭文毅公夫人,令其子丐文懸於屏,則出自母意。

    予既為郭夫人文,夫人則大喜,令少子嘗讀一過。

    越一年,入鄂,予既已忘之矣,郭夫人聞其至也,趣治具,大召客,令二子延予謝文,展屏中堂如始賀狀。

    予於天下偉丈夫屬辭不少矣,未嘗有年往事闌而猶眷眷德其文者也。

     入鄢,則又有若屈母王太君。

    太君子二人:一曰盛,一曰嘉,皆以年少茂才,師事予者十年。

    予昆季皆過其家,予友朋皆聚其館,予僮僕皆飯其白飯,而予之馬亦嘶其櫪也。

    吾聞太君無倦色,且訓二子曰:「交如是人,乃有益耳。

    」吾如是乃喜也。

    當太公在日,佐家,家日贏餘;太公亡,太君當戶,勤幹不衰,散髮至老,日以孝友退讓忍辱唾面之風敕其子。

    及聞予與二子言,亦不離孝友退讓忍辱唾面,則益喜:「小子聽之,交如是人,真有益也。

    」 予好舉所知於人,嘗為方伯杜公友白、郡伯唐公梅臣、明府李公毖軒稱太君之賢,各欣然棹楔,旌其門矣。

    而二子則曰:「吾母更有望也。

    額之旌人也,自上而下;文之傳人也,自今而後。

    今之額可以求而得,今之文亦可以求而得也。

    吾母不求而得額,固官司之化,仁人之言,而亦吾母冰霰報也。

    獨十年來,吾母習知先生能以古文字傳說人,先生獨無一言半字,先生文雖不可求,先生忘之乎?」予猶默然無以應也。

    是時,予適納大堤女兒飛來,寄居太君客舍。

    太君念吾家失賢母,姬媵無所服習,教之誨之,因為姬道所以慕悅吾文,指如二子言。

    予始蹶然而起。

    此予所以抱管城熟視良久,欲得出自母意如郭家夫人者也,今果爾,吾文蕩胸而出矣。

    孟母課子,非遷不能,而太君無所用遷,肅壼嚴塾,束下有體,即荊杞滿前,亦化為蘭畹藥房。

    即其冬蓄足以待客,青芻足以給馬,漿酒臛肉取諸宮中有餘,亦無所用侃母之發薦。

    而陶之所好在仕進,太君所好在文士傳世之言,予之文未知竟可傳與否,而如太君教家孝友退讓忍辱唾面,則皆古之賢人君子所以可傳之物也。

     太君聞其說,曰:「老婦無以報是文:治具張筵,以樂嘉賓,譚先生不貴也;我筐我篋,用絹酬字,譚先生不貴也。

    吾聞譚先生愛龍渦一石,而無以緻之……」顧語二子:「峙乃糗糧,峙乃楨幹,乃發僮百二十人,石工一,木工一,買舟置石,送至寒河福持園而後已。

    」 紀大冶周子河朔道中語表其節母 甲子弟元方同籍中,予獨善周子無畏。

    周子蒼莽軒豁,文字如潮怒海笑,不屑屑飾字句;與人交,牆岸撤盡,肝腸出撩,人每見一揖後,笑聲驚戶外。

    獨時時稱其母楊,年二十九失父雪盤公,撫五歲、三歲孤,內困外侮,辛螫萬狀,而後有今日,則簌簌泣下曰:「勿謂寧爾今身長七尺,腰數圍,目如電光,聲如鍾,齒於楚人士為易也,寸寸孤孀所積,辛螫所餘,母紡績、弟躬耕所周旋、教養於多懼多病者。

    」則又簌簌泣,不知狂笑聲從何頓止。

    蓋其語予者獨詳,意欲予形之為文章以道其苦,苦極而人始知其賢也。

     辛未會試,予得見周子於都下。

    周子是年文獨奇怪,有豹蹲虯臥之勢。

    予謂世知尚奇,周子必一決其才氣以圖一當,非獨為其身富貴,即場屋坐起把筆,無非欲一釋母屍饔,得為閑嫠星幾十年。

    乃榜放,復下第。

    予亦被放,騎驢出長安門,歌笑了殘春詩負。

    予親亡,予宜無璟微憾,而周子相逢河朔道上,並驢行,笑語喧驢背,語及母,乃不似簌簌泣者,則告我曰:「母從孤孀辛螫中課二子,成先人志,耕者逢年,讀者舉孝廉,子之子復為諸生;家世質行,為善於鄉,不知有苞苴竿牘,窮山中孝友度日,健母順弟,倚閭望吾歸,即羽翮摧,亦無世俗苦。

    」予笑答周子曰:「子如是甚快,獨不知子場屋中刳剔腎腸,作豹蹲虯臥奇怪之文,復又何為也。

    」語訖,則又相與大笑。

     周子歸而告諸母,母喜曰:「吾癸酉六十矣,令譚伯子即述道中語為我觴,我則樂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