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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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皮,還可能有點什麼東西進入皮裡面去。

    明知道有些城市的澡堂裡面可以搓澡、敲背、捏足、修腳、理發、吃東西、高枕而眠,甚而至于不僅是高枕而眠,一律都非常方便,有些膽小的人還是望望然去之,甯可回到家裡去蹲踞在那一隻大木盆裡将就将就。

     近代的家庭洗澡間當然是令人稱便,可惜頗有“西化”之嫌,非我國之所固有。

    不過我們也無須過于自餒,西洋人之早雨浴晚雨浴一天涊洗兩回,也隻是很晚近的事。

    羅馬皇帝喀拉凱拉之廣造宏麗的公共浴室容納一萬六千人同時入浴,那隻是曆史上的美談。

    那些浴室早已由于蠻人入侵而淪為廢墟,早期基督教的禁欲趨向又把沐浴的美德破壞無遺。

    在中古期間的僧侶是不大注意他們的肉體上的清潔的。

    “與其澡于水,甯澡于德”(傅玄澡盤銘)大概是他們所信奉的道理。

     歐洲近代的修女學校還留有一些中古遺風,女生們隔兩個星期才能洗澡一次,而且在洗的時候還要攜帶一件長達膝部以下的長袍作為浴衣,脫衣服的時候還有一套特殊技術,不可使自己看到自己的身體!英國維多利亞時代之“星期六晚的洗澡”是一般人民經常有的生活項目之一。

    平常的日子大概都是“不宜沐浴”。

     我國的佛教僧侶也有關于沐浴的規定,請看“百丈清規·六”:“展浴袱取出浴具于一邊,解上衣,未卸直裰,先脫下面裙裳,以腳布圍身,方可系浴裙,将裩禱卷折納袱内。

    ”雖未明言隔多久洗一次,看那脫衣層次規定之嚴,其用心與中古基督教會殆異曲同工。

     在某些情形之下裸體運動是有其必要的,洗澡即其一也。

    在短短一段時間内,在一個适當的地方,即使于洗濯之餘觀賞一下原來屬于自己的肉體,亦無傷大雅。

    若說赤身裸體便是邪惡,那麼衣冠禽獸又好在哪裡? 禮(儒行雲):“儒有澡身而浴德。

    ”我看人的身與心應該都保持清潔,而且并行不悖。

     不亦快哉 金聖歎作“三十三不亦快哉”,快人快語,讀來亦覺快意。

    不過快意之事未必人人盡同,因為觀點不同時勢有異。

    就觀察所及,試編列若幹則如下: 其一,晨光熹微之際,人牽犬(或犬牽人),徐步紅磚道上,呼吸新鮮空氣,縱犬奔馳,任其在電線杆上或新栽樹上便溺留念,或是在紅磚上排出一攤狗屎以為點綴。

    莊子曰:道在屎溺。

    大道無所不在,不簡穢賤,當然人犬亦應無所差别。

    人因散步而精神爽,犬因排洩而一身輕,而且可以保持自己家門以内之環境清潔,不亦快哉! 其一,烈日下行道上,口燥舌幹,忽見路邊有賣甘蔗者,急忙買得兩根,一手揮舞,一手持就口邊,才咬一口即入佳境,随走随嚼,旁若無人,蔗滓随嚼随吐。

    人生貴适意,兼可為“你丢我撿”者制造工作機會,潇灑自如,不亦快哉! 其一,早起,穿着有條紋的睡衣褲,趿着涼鞋,抱紅泥小火爐置街門外,手持破蒲扇,對着火爐徐徐扇之,俄而濃煙上騰,火星四射,直到天地缊,一片模糊。

    煙火中人,誰能不事炊爨?這是表示國泰民安,有米下鍋,不亦快哉! 其一,天近黎明,牌局甫散,匆匆登車回府。

    車進巷口距家門尚有三五十碼之處,任司機狂按喇叭,其聲嗚嗚然,一聲比一聲近,一聲比一聲急,門房裡有人豎着耳朵等候這聽慣了的喇叭聲已久,于是在車剛剛開到之際,兩扇黑漆大鐵門呀然而開,然後又訇的一聲關閉。

    不費吹灰之力就使得街坊四鄰矍然驚醒,翻個身再也不能入睡,隻好瞪着大眼等待天明。

    輕而易舉地執行了雞司晨的事務,不亦快哉! 其一,放學回家,精神愉快,一路上和夥伴們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尚不足以暢叙幽情,忽見左右住宅門前都裝有電鈴,鈴雖設而常不響,豈不形同虛設,于是舉臂舒腕,伸出食指,在每個紐上按戳一下。

    随後,就有人倉皇應門,有人倒屣而出,有人厲聲叱問,有人伸頭探問而瞠目結舌。

    躲在暗處把這些現象盡收眼底,略施小技,無傷大雅,不亦快哉! 其一,隔着牆頭看見人家院内有葡萄架,結實累累,雖然不及“草龍珠”那樣圓,“馬乳”那樣長,“水晶”那樣白,看着縱不流涎三尺,亦覺手癢。

    爬上牆頭,用竹竿橫掃之,狼藉滿地,損人而不利己,索興呼朋引類乘昏夜越牆而入,放心大膽,各盡所能,各取所需,飽餐一頓。

    松鼠偷葡萄,何須問主人,不亦快哉! 其一,通衢大道,十字路口,不許人行。

    行人必須上天橋,下地道,豈有此理!豪傑之士不理會這一套,直入虎口,左躲右閃,居然波羅蜜多達彼岸,回頭一看天橋上黑壓壓的人群猶在蠕動,路邊的警察戟指大罵,暴躁如雷,而無可奈我何。

    這時節颔首示意,報以微笑,揚長而去,不亦快哉! 其一,宋周紫芝《竹坡詩話》:“……有一人,極廉介,一日有家問,即令滅官燭,取私燭閱書,閱畢,命秉官燭如初。

    ”做官的人迂腐若是,豈不可嗤!衙門機關皆有公用之信紙信封,任人領用,便中抓起一疊塞入公事包裡,帶回家去,可供寫私信、發請柬、寄謝帖之用,順手牽羊,取不傷廉,不亦快哉! 其一,逛書肆,看書展,琳琅滿目,真是到了嫏嬛福地。

    趁人潮擁擠看守者窮于肆應之際,納書入懷,攜歸細賞,雖蒙賊名,不失為雅,不亦快哉! 其一,電話鈴響,錯誤常居十之二三,且常于高枕而眠之時發生,而其人聲勢洶洶,了無歉意,可惱可惱。

    在臨睡之前或任何不欲遭受幹擾的時間,把電話機翻轉過來,打開底部,略做手腳,使鈴變得喑啞。

    如是則電話可以随時打出去,而外面無法随時打進來,主動操之于我,不亦快哉! 其一,生兒育女,成鳳成龍,由大學卒業,而漂洋過海,而學業有成,而落戶定居,而締結良緣。

    從此螽斯衍慶,大事已畢,允宜在報端大刊廣告,紅色套印,敬告諸親友,兼令天下人聞知,光耀門楣,不亦快哉! 獨來獨往 ——讀蕭繼宗《獨往集》 獅子和虎,在獵食的時候,都是獨來獨往;狐狸和犬,則往往成群結隊。

    性情不同,習慣各異,其間并不一定就有什麼上下優劣之分。

    蕭繼宗先生的集子名曰“獨往”,單是這個标題就非常引人注意。

     蕭先生非常謙遜,在自序裡說:“我老覺得一旦廁身于文學之林,便有點不尴不尬,蹩手蹩腳之感,所以我自甘永遠做個‘檻外人’。

    ”“我幾篇雜文,可說是閉着眼睛寫的。

    所謂閉着眼睛也者,是從沒有留心外界的情形,也就是說與外界毫沒幹涉,隻是一個人自說自話,所以叫它《獨往集》。

    ”客氣盡管客氣,作者的“孤介”的個性還是很明顯地流露了出來。

    所謂“自說自話”,就是不追逐時髦,不被别人牽着鼻子走,不說言不由衷的話。

    寫文章本應如此。

    客氣話實在也是自負話。

     蕭先生這二十六篇雜文,确實可以證明這集子的标題沒有提錯,每一篇都有作者自己的見地,不人雲亦雲,這樣的文章在如今是并不多見的。

    作者有他的幽默感,也有他的正義感,這兩種感交織起來,發為文章,便不免有一點恣肆,嬉怒笑罵,入木三分了。

     我且舉一個例,就可以概其餘。

    集中《哆嗉》一篇,對于“喜歡掉書袋做注解的先生們”該是一個何等的諷刺。

    我年來喜歡讀杜詩,在琉璃廠搜購杜詩各種版本及評解,花了足足二年多的時間買到六十幾種(聽說徐祖正先生藏有二百餘種,我真不敢想象!),我随買随看,在評注方面殊少當意者。

    我們中國的舊式的學者,在做學問方面(至少表現在注詩方面者)于方法上大有可議之處。

    以仇兆鳌的詳注本來說,他真是“矻矻窮年”,小心謹慎地注解,然後“繕寫完備,裝潢成帙”,進呈康熙皇帝禦覽的,一大堆的資料真積了不少,在數量上遠超過以往各家的成績,可是該注的不注,注也注不清楚,不該注的偏偏不嫌辭費連篇累牍刺刺不休,看起來真是難過(不僅仇兆鳌注詩如此,他如吳思齊的《杜詩論文》,其體例是把杜詩一首首做成散文提要,也一樣的是常常令人摸不着要領)。

    對于先賢名著,不敢随意譏彈,但是心理确是有此感想。

    如今讀了蕭繼宗先生的文章,真有先獲我心之感,他舉出了仇兆鳌所注《曲江》一首為例,把其中的可笑處毫不留情地揭發出來,真可令人浮一大白。

    蕭先生雖未明說,這篇文章實在是對舊式學究的一篇諷刺。

    研究中國文學的人要跳開“詞章”的窠臼,應用新的科學的整理方法方能把“文章遺産”發揚光大起來。

     蕭先生在最後一篇《立言》裡臨了說出這麼一句: “今後想要立言,而且想傳世不朽的話,隻有一條大路,即是向科學方面尋出路。

    ”這一句可以發人猛省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