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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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的菜市與她們國家的菜市有何分别,她很扼要地回答說:“敝國的菜市地面上沒有泥水。

    ” 這位觀光客又被招待到日月潭,下榻于落成不久的一座大廈中之貴賓室,一切都很順利,即使拖人的船夫和釘人的照相師都沒有使她喪膽,但是到了深更半夜一隻賊光溜亮的大型蟑螂舞着兩根長須爬上被單,她便大叫一聲驚動了全樓的旅客。

    事情查明之後,同情似乎都在蟑螂那一方面。

    蟑螂遍布全世界,它的曆史比人類的還要久遠,這種讨厭的東西酷愛和平,打它殺它,永不抵抗,它唯一的武器是反對節育,努力生産。

    外國女人看見一隻老鼠都會暈倒,見蟑螂而失聲大叫又何足奇?舞龍舞獅可以娛樂嘉賓,小小一隻蟑螂不成敬意。

     來台觀光而不去看故宮古物,豈不等于是探龍颔而遺骊珠?可是我真希望觀光客不要遇到那大排長隊的背着水壺拿着豆沙面包的小學生,否則他們會要誤會我們的小學生已經惡補收效到能欣賞周彜漢鼎的程度了。

    江山無論多麼秀美壯麗,那是“天開圖畫”,與人無關,講到文化,那都是人為的。

    我們中國文化,在故宮古物中間可以找到實證。

    也可以說中國文化幾盡萃于是。

    這樣的文物展覽,當然傲視全球,唯一遺憾的是,祖先的光榮無助于孝子賢孫之飄蓬斷梗!而且縱然我知道奮發,也不能再制“武丁甗”來炊飯,仍須乞靈于電鍋。

     照相 人的眼睛像一具照相機,不,應該說照相機略似人的眼睛。

    人的眼睛,眨巴眨巴的自動啟閉,自動調整焦距,自動縮放光圈,自動分辨色光,一瞬間把眼前景物盡收眼底,而且不需計算曝光時間,不需沖洗,不需曬印,不需更換底片,印象長久保存在腦海裡,随時可以在想象中湧現。

    照相機哪有這樣方便? 但是照相機仍是一項了不起的發明。

    照相術可以把一些景象留在紙上,可以留待回憶,可以廣為流傳,實在是相當神妙,怪不得早先有人認為照相是洋鬼子的魔術,照相機是剜了死人的眼珠造成的,而且照相機底闆上的人的映像是頭朝下腳朝天,照一回相就要倒黴一次。

     從前照相不是一件小事。

    誰家裡大概都保有幾張褪了色的迷迷糊糊的前輩照相,父母的、祖父母的、曾祖父母的。

    從前的喜神是請畫師手繪的,多半是人咽了氣之後就請畫師來,揭開殓布着着實實地看幾眼,把臉上特征牢記于心,回去慢慢細描,八九不離十。

    有了照相之後,就方便多了,照片上打了方格子,比照投影,照貓畫虎,畫出來神情畢肖。

    人老了,總要照幾張相。

    照相之前必定盛裝起來,袍襯齊整如見大賓,手裡拿着半啟的折扇,或是揉着兩隻鐵球。

    如果夫人合照,則男左女右,各據太師椅一張,正襟危坐,一個是雙腿八字開,一個是兩腳齊并攏,中間小茶幾一個,上置水煙袋、蓋碗茶,前面一定有一隻高大瓷痰桶,這是照相時必須擺出的标準架勢。

    如果家裡人丁旺,祖孫三代濟濟一堂,一幅合家歡是少不了的,二老坐當中,兒子、媳婦、孫男女按照輩分、年秩分列兩旁,或是像兔兒爺攤子似的站在後排。

    有人忌諱照合家歡,說是照了之後該進祠堂的人可能很快地就進了祠堂;其實不照合家歡,結果也是一樣,還是及時照了好。

    早先照相好像隻是照相館的事。

    杭州二我軒照的西湖十景和西湖一覽的橫幅,有許多人家挂在壁上作為卧遊的對象,以為平添了什麼“雷峰夕照”、“三潭印月”、“花港觀魚”、“平湖秋月”之類的點綴便增加幾分風雅。

    北平廊房頭條的容光照相館門口,永遠有兩幅當今顯要的全身放大照片,多半是全副戎裝,肩頭兩大撮絲穗,胸前挂滿各色勳章。

    照相館不僅技術高,能把一幅叱咤風雲躊躇滿志的神情拍攝出來,而且手腳快,能于一夕之間随着政潮起落更換門前時勢英雄的玉照。

     我父執輩有一位蒙古王公,因為雄于資,以照相為消遣,開風氣之先。

    風景人物一齊來。

    常是背着照相機拎着三腳架奔馳于玉泉山頤和園之間;意猶未足,在家裡乘天氣晴朗,關起屏門,呼妻喚妾,小院裡春光蕩漾,一一收入鏡頭,甚至召來男女演員裸體征逐,拍攝所得細膩處,勝過仇十洲的春宮秘戲。

    後來這位先生患了丹毒,渾身浮腫,頭大如鬥,化為一攤膿血而亡,有人說他照相傷了陰德。

     我在二十二歲開始玩照相。

    第一架柯達克,長方形厚厚的一個匣子,打開匣子就自動拉出打褶的箱身,軟片一搭子十二張,用一張抽一張,雖然簡陋,比照相師把頭蒙在黑布下裝玻璃版要方便多了。

    後來添置了三腳架、自動計時器,調整好光圈、距離、按下快門之後,三步并做兩步地走到前面,咔嚓一聲,把自己照進去了,好得意。

    照相而不能自己洗曬,究竟不能十分滿足,可是看了人家躲在廁所裡遮上窗戶用自制的一盞紅燈埋頭沖洗,悶出一頭大汗,洗出來未必像樣,那份洋罪我不想受。

    照相機日新月異,看樣子永遠趕不上潮流,新器材的發明永無終止,誰願意投資于無底洞,于是我把照相這一樁嗜好剛要形成的時候就戒掉了。

    如今視力茫茫,兩手微顫,想再重拾舊趣亦不可得。

    若是有人要給我照相,隻要不嫌老醜,我是來者不拒,而且不需特别要求,不需請我說一聲Squeeze,我會不吝報以微笑。

    印出來送我一張,多謝盛情,不送也無妨,可能是根本沒洗出來。

     很多做父母的非常鐘愛他們的孩子,孩子尚在襁褓,就要給他照相留念,然後每隔周歲再照一張,說是給孩子生長過程留下一點痕迹,以為他日追憶過去之資,實則是父母滿足他們自己鐘愛之情。

    看着自己的骨肉幼苗逐年茁大,自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快感。

    孩子長大成人,男婚女嫁,自成一個單位,對于過去并不怎樣眷戀,關心的是他的配偶、自己的兒女,感興趣的是他自己的下一代。

    我曾親見一個孩子長大,授室前夕,他的母親把他從小到大的照片簿交付給他,他說:“你留着自己觀賞吧,我不想要。

    ”他的母親好傷心。

     結婚照大概是人人都很珍惜的,尤其是新娘子的照相,事前上裝、美容、做發,然後經照相師的左擺布右擺布,非把觀禮的親友等得望穿秋水、神黯心焦不能露面。

    慢工出細活,結婚照相當然是俊俏美觀,當事人看了揚揚得意,樂不可支,必定要彩色放大,供在案頭、懸在壁上——“美的東西是永久的快樂”。

    樂還要别人分享,才能大樂特樂,于是加印多張,到處投贈,希望别人惠存留念。

    但是據我所知,凡是以結婚照片贈人者,那些美麗的照片之短期内的歸宿大概是——字紙簍。

     洗澡 誰沒有洗過澡!生下來第三天,就有“洗兒會”,熱騰騰的一盆香湯,還有果子彩錢,親朋圍繞着看你洗澡。

    “洗三”的滋味如何,沒有人能夠記得。

    被楊貴妃用錦繡大襁褓裹起來的安祿山也許能體會一點點“洗三”的滋味,不過我想當時祿兒必定别有心事在。

     稍為長大一點,被母親按在盆裡洗澡永遠是終身不忘的經驗。

    越怕肥皂水流進眼裡,肥皂水越愛往眼角裡鑽。

    夾肢窩怕癢,兩肋也怕癢,脖子底下尤其怕癢,如果咯咯大笑把身子弄成扭股糖似的,就會順手一巴掌沒頭沒臉地拍了下來,有時候還真有一點痛。

     成年之後,應該知道澡雪垢滓乃人生一樂,但亦不盡然。

    我讀中學的時候,學校有洗澡的設備,雖是因陋就簡,冷熱水卻甚充分。

    但是學校仍須嚴格規定,至少每三天必須洗澡一次。

    這規定比起漢律“吏五日得一休沐”意義大不相同。

    五日一休沐,是放假一天,沐不沐還不是在你自己。

    學校規定三日一洗澡是強迫性的,而且還有懲罰的辦法,洗澡室備有簽到簿,三次不洗澡者公布名單,仍不悛悔者則指定時間派員監視強制執行。

    以我所知,不洗澡而簽名者大有人在,俨如僞造文書;從未見有名單公布,更未見有人在衆目睽睽之下袒裼裸裎,法令徒成具文。

     我們中國人一向是把洗澡當做一件大事的,自古就有沐浴而朝,齋戒沐浴以祀上帝的說法。

    曾點的生平快事是“浴于沂”。

    唯因其為大事,似乎未能視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到了唐朝,還有人“居喪毀慕,三年不澡沐”。

    晉朝的王猛扪虱而談,更是經常不洗澡的明證。

    白居易詩“今朝一澡濯,衰瘦頗有餘”,洗一回澡居然有詩以紀之的價值。

     舊式人家,盡管是深宅大院,很少有特辟浴室的。

    一隻大木盆,能蹲踞其中,把浴湯潑濺滿地,便可以稱心如意了。

    在北平,街上有的是“金雞未唱湯先熱,紅日東升客滿堂”的澡堂,也有所謂高級一些的如“西升平”,但是很多人都不敢問津,倒不一定是如米芾之“好潔成癖至不與人同巾器”,也不是怕進去被人偷走了褲子,實在是因為醫藥費用太大,“早晨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怕的是水不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