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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筷子那樣。

     西方人學習用筷子那副笨相可笑,可是我們幼時開始用筷子的時候,又何嘗不是像狗熊耍扁擔?稍長,我們使筷子的伎倆都精了——都太精了。

    相傳少林絕技之一是舉箸能夾住迎面飛來的彈丸,據說是先從用筷子捕捉蒼蠅練成的一種功夫。

    一般人當然沒有這種本領,可是在餐桌之上我們也常有機會看到某些人使用筷子的一些招數。

    一盤菜上桌,有人揮動筷子如舞長矛,如野火燒天橫掃全境,有人膽大心細徹底翻騰如撥草尋蛇,更有人在湯菜碗裡揀起一塊肉,掂掂之後又放下了,再揀一塊再掂掂再放下,最後才選得比較中意的一塊,夾起來送進血盆大口之後,還要把筷子橫在嘴裡吮一下,于是有人在心裡嘀咕:這樣做豈不是把你的口水都污染了食物,豈不是讓大家都于無意中吃了你的口水? 其實口水未必髒。

    我們自己吃東西都是伴着口水吃下去的,不吃東西的時候也常咽口水的。

    不過那是自己的口水,不嫌髒。

    别人的口水也未必髒。

    我不相信誰在熱戀中沒有大口大口咽過難分彼此的一些口水。

    怕的是口水中帶有病菌,傳染給别人和被人傳染給自己都不大好。

    毛病不是出在筷子,是出在我們的吃的方式上。

     六十多年前,我的學校裡來了一位教英語的老師,我隻記得他姓鐘,外号人稱“鐘善人”,他在學校及附近鄉村裡狂熱地提倡兩件事,一是植樹,一是進餐時每人用兩副筷子,一副用于取食,一副用于夾食入口。

    植樹容易,一年隻有一度,兩副筷子則窒礙難行。

    誰有那樣的耐心,每餐兩副筷子此起彼落地交換使用?如今許多人家,以及若幹餐館,筷子仍是人各一雙,但是菜盤湯碗各附一個公用的大匙,這個辦法比較簡便,解決了互吃口水的問題。

    東洋禦料理老早就使用木質短小的筷子,用畢即丢棄。

    人家能,為什麼我們不能?我願象牙筷子、烏木筷子以及種種珍奇貴重的筷子都保存起來,将來作為古董賞玩。

     燒餅油條 燒餅油條是我們中國人标準早餐之一,在北方不分省份、不分階級、不分老少,大概都歡喜食用。

    我生長在北平,小時候的早餐幾乎永遠是一套燒餅油條——不,叫油炸鬼,不叫油條。

    有人說,油炸鬼是油炸桧之訛,大家痛恨秦桧,所以名之為油炸桧以洩憤,這種說法恐怕是源自南方,因為北方讀音鬼與桧不同。

    為什麼叫油鬼,沒人知道。

    在比較富裕的大家庭裡,隻有做父親的才有資格偶然以馄饨、雞絲面或羊肉餡包子做早點,隻有做祖父母的才有資格常以燕窩湯、蓮子羹或哈什瑪之類做早點,像我們這些“民族幼苗”,便隻有燒餅油條來果腹了。

    說來奇怪,我對于燒餅油條從無反感,天天吃也不厭,我清早起來,就有一大簸籮燒餅油鬼在桌上等着我。

     現在台灣的燒餅油條,我以前在北平還沒見過。

    我所知道的燒餅,有螺蛳轉兒、芝麻醬燒餅、馬蹄兒、驢蹄兒幾種,油鬼有麻花兒、甜油鬼、炸餅兒幾種。

    螺蛳轉兒夾麻花兒是一絕,扳開螺蛳轉兒,夾進麻花兒,用手一按,咔嚓一聲麻花兒碎了,這一聲響就很有意思,如今我再也聽不到這個聲音。

    有一天和齊如山先生談起,他也很感慨,他嫌此地油條不夠脆,有一次他請炸油條的人給他特别炸焦,“我加倍給你錢”,那個炸油條的人好像是前一夜沒睡好覺(事實上凡是炸油條、烙燒餅的人都是睡眠不足),一翻白眼說:“你有錢?我不伺候!”回鍋油條、老油條也不是味道,焦硬有餘,酥脆不足。

    至于燒餅,螺蛳轉兒好像久已不見了,因為專門制售螺蛳轉兒的粥鋪早已絕迹了。

    所謂粥鋪,是專賣甜漿粥的一種小店,甜漿粥是一種稀稀的粗糧米湯,其味特殊。

    北平城裡的人不知道喝豆漿,常是一碗甜漿粥一套螺蛳轉兒,但是這也得到粥鋪去趁熱享用才好吃。

    我到十四歲以後才喝到豆漿,我相信我父母一輩子也沒有喝過豆漿。

    我們家裡吃燒餅油條,嘴幹了就喝大壺的茶,難得有一次喝到甜漿粥。

    後來我到了上海,才看到細細長長的那種燒餅,以及菱形的燒餅,而且油條長長的也不适于夾在燒餅裡。

     火腿、雞蛋、牛油面包作為标準的早點,當然也好,但我隻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才接受了這種異俗。

    我心裡懷念的仍是燒餅油條。

    和我有同嗜的人相當不少。

    海外羁旅,對于家鄉土物多念念不忘。

    有一位華裔美籍的學人,每次到台灣來都要帶一二百副燒餅油條回到美國去,存在冰櫃裡,逐日檢取一副放在烤箱或電鍋裡一烤,便覺得美不可言。

    誰不知道燒餅油條隻是脂肪、澱粉,從營養學來看,不構成一份平衡的食品。

    但是多年習慣,對此不能忘情。

    在紐約曾有人招待我到一家中國餐館進早點,座無虛席,都是燒餅油條客,那油條一根根的都很結棍,韌性很強。

    但是大家覺得這是家鄉味,聊勝于無。

    做油條的師傅,說不定曾經付過二兩黃金才學到如此這般的手藝。

    又有一位返鄉觀光的遊子,住在台北一家觀光旅館裡,晨起第一樁事就外出尋找燒餅油條,遍尋無着,返回旅舍問服務小姐,服務小姐登時娥眉一聳說:“這是觀光區域,怎會有這種東西,你要向偏僻街道、小巷去找。

    ”鬧哄了一陣,興趣已無,乖乖地到附設餐廳裡去吃火腿、雞蛋、面包了事。

     有人看我天天吃燒餅油條,就問我:“你不嫌髒?”我沒想到過這個問題。

    據這位關心的人說,要注意燒餅裡有沒有老鼠屎。

    第二天我打開燒餅先檢查,哇,一顆不大不小像一顆萬應錠似的黑黑的東西赫然在焉。

    用手一撚,碎了。

    若是不當心,入口一咬,必定牙碜,也許不當心會咽了下去。

    想起來好怕,“一顆老鼠屎攪壞一鍋粥”,這話不假,從此我存了戒心。

    看看那個豆漿店,小小一間門面,案闆油鍋都放在人行道上,滿地是油漬污泥,一袋袋的面粉堆在一旁像沙包一樣,陰溝裡老鼠橫行。

    再看看那打燒餅、炸油條的人,頭發蓬松,上身隻有灰白背心,腳上一雙拖鞋,說不定嘴裡還叼着一根紙煙。

    在這情況之下,要使老鼠屎不混進燒餅裡去,着實很難。

    好在不是一個燒餅裡必定輪配到一橛老鼠屎,難得遇見一回,所以戒心維持了一陣也就解嚴了。

     也曾經有過觀光級的豆漿店出現,在那裡有峨高冠的廚師,有穿制服的侍者,有裝潢,有燈飾,筷子有紙包着,豆漿碗下有盤托着,餐巾用過就換,而不是一塊毛巾大家用,像郵局糨糊旁邊附設的小塊毛巾那樣的又髒又黏。

    如果你帶外賓進去吃早點,可以不至于臉紅。

    但是偶爾觀光一次是可以的,誰也不能天天去觀光,誰也不能常跑遠路去圖一飽。

    于是這打腫臉充胖子的局面維持不下去了,燒餅油條依然是在行人道邊烏煙瘴氣的環境裡苟延殘喘。

    而且我感覺到吃燒餅油條的同志也越來越少了。

     沙發 沙發是洋玩意兒,就字源講,應該是從阿拉伯興起來的,原來的意義,是指那種帶靠墊與扶手的長椅而言。

    沒見過沙發的人,可以到任何家具店玻璃窗前去看看,裡面大概總蹲着幾套胖墩墩的矮矮的挺威武的沙發。

     沙發是很令人舒适的,坐上去就好像是掉進一堆棉花裡,又好像是偎在一個胖子的懷抱裡,他把你摟得緊緊的,柔若無骨。

    你坐上去之後,不由得把身體往後一仰,肚子一挺,兩腿一跷,兩隻胳臂在兩旁一搭,如果旁邊再配上一個矮矮的小茶幾,上面擺着煙、煙灰碟、報章雜志、蓋碗茶,我想任何人都不會再想站起來。

    因此,沙發幾乎成了一個中上階層家庭裡所不可少的一種設備。

    如果少了它,主人和客人就好像沒有地方可以安置似的。

    一套沙發,三大件,怎麼擺都成,一字長蛇也可以,像個衙門似的八字開着也可以,孤零零地矗在屋子中央也可以,無往不利。

    有這麼三大件就把一間屋子給撐起來了。

    主人的身份也予以确定。

     但是這種洋玩意兒,究竟與我們的國情有些不甚相合。

    我們中國人講究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睡有睡相。

    所謂“立如松,坐如鐘,卧如弓”。

    坐在那裡需要像一口鐘,上小下大,四平八穩,沒個晃、沒個倒。

    這種姿式才顯得官樣而且正派。

    這種坐相就與椅子的構造頗有關系。

    一把紫檀太師椅,滿鑲螺钿,大理石心,方正高大,無論誰坐上去也隻好挺着腰闆,正襟危坐,他不能像坐沙發似的那麼半靠半醒的一副懶散相。

    沙發沒有不矮的,再加上半靠半睡的姿式,全然不合我們的固有道德。

     我們是講禮貌的民族。

    向人拱手作揖,或是鞠躬握手,都必須站立着才成。

    假如你本來半靠半睡在一張沙發上,忽然有人過來要和你握手,你怎麼辦?趕快站起來便是。

    但是你站得起來嗎?你深深地窩在沙發裡,兩隻胳膊如果沒練過雙杠,腰杆兒上如果沒有一點硬功夫,你休想能一躍而起。

    必須兩手力按扶手,脊椎一挺,脖梗子一使勁,然後才能“哼哧”一聲立起身來。

    如果這樣的連續動作幾回,誰也受不了。

    倒不如硬木太師椅,坐着和站着本來就差不多,一伸腿就立起來了。

     一個窮親戚或是一個屬員來見你,他坐沙發的姿勢特别。

    他不坐進去,他隻跨一個沿。

    他的全身重量隻由沙發裡面的靠邊上的半個彈簧來支持着,彈簧壓得咯吱咯吱的直響,他也不管,他的臀部隻有很小的一塊和沙發發生接觸。

    你當然不好意思對他說:“請你坐進去。

    ”你隻能做一個榜樣給他看,大模大樣地向後一靠。

    但是更糟,你越大模大樣,他越局局縮縮,他越發坐得溜邊溜沿。

    你心裡好難過,一方面怕沙發被他坐壞,一方面還怕他跌下去! 但是這種坐沙發的姿勢也無可厚非。

    有時候頗有其必要,我曾見過一群官在一間大客廳單圍坐一圈,每人占據一個沙發,靜悄悄地在等候一位大官的來臨。

    我細心觀察,他們每個人都沒有坐穩當,全是用右半邊臀部斜壓着一點點沙發的邊緣,好像随時都可以挺身而起的樣子。

    果然,房門喀啦一聲響,大家以為一定是那官兒來了,于是轟地一下子全體肅立,身段好靈活,手腳好麻利,沒有一個是四腳朝天地在沙發上掙紮。

    可惜這回進來的不是那官兒,是茶房托着漆盤送茶。

    大家各返原防,一次二次地演習,終于在觐見的儀式中沒有一個落後的。

    假如用正規的姿态去坐沙發,我相信一定有人在沙發上撲騰不起來,會急死! 和高于自己的人對坐,須要全身筋肉緊張,然後才顯得自己像是一塊有用的材料,才能讨人歡喜。

    如果想全身弛懈地癱在沙發上,你隻好回家當老爺子去! 坐沙發的姿勢固然人各不同,但與沙發本身無關,沙發本身原是為給人舒适的。

    所以最善于使用沙發者莫過于孩子。

    孩子天真無邪,看見沙發軟乎乎的,便在上面跳蹦起來,使那彈簧盡最大的功效,他可以橫躺豎躺倒躺,甚至翻個筋鬥,擋上兩把木椅還可權充一隻小床,假如沙發不想傳代,是應該這麼使用。

     我到人家去,十九都遇見有沙發可坐。

    但是很難得能享受沙發的舒适。

    我最怕的是那種上了年紀的沙發,年久失修,坑窪不平,彈簧的圈兒清清楚楚地在布底下露着,老氣橫秋地擺在那裡,主人一巡兒地請你上座,你隻好就座,坐上去就好像上刀山一般,稍一轉動,铿然作響。

    有時候簡直坐不住,要溜下來,或是溜在一邊。

    隻好退一步想,比坐針氈總好一些。

    也許是我的運氣不佳,時常在冬天遇見皮沙發,冰涼的,在夏天又遇見絨沙發,發汗。

    有時候沙發上帶白布套,又往往稀松,好像是沒有系帶的襪子似的,随時往下松。

    我還欣賞過一種不修邊幅的沙發,挨着腦殼的那一部分蹭光大亮的,起碼有半分厚的油泥,扶手的地方也是光可鑒人,可以磨剃刀。

    像這種種的沙發,放在屋裡,隻能留着做一種刑具用,實在談不上舒适。

     窗外 窗子就是一個畫框,隻是中間加些棂子,從窗子望出去,就可以看見一幅圖畫。

    那幅圖畫是妍是媸,是雅是俗,是鬧是靜,那就隻好随緣。

    我今寄居海外,栖身于“白屋”樓上一角,臨窗設幾,作息于是,沉思于是,隻有在擡頭見窗的時候看到一幅幅的西洋景。

    現在寫出窗外所見,大概是近似北平天橋之大金牙的拉大篇吧? “白屋”是地地道道的一座刷了白顔色油漆的房屋,既沒有白茅覆蓋,也沒有外露本材,說起來好像是韓詩外傳裡所謂的“窮巷白屋”,其實隻是一座方方正正的見棱見角的美國初期形式的建築物。

    我拉開窗簾,首先看見的是一塊好大好大的天。

    天為蓋,地為輿,誰沒有看見過天?但是,不,以前住在人煙稠密天下第一的都市裡,我看見的天僅是小小的一塊,像是坐井觀天,迎面是樓,左面是樓,右面是樓,後面還是樓,樓上不是水塔,就是天線,再不然就是五色缤紛的曬洗衣裳。

    井底蛙所見的天隻有那麼一點點。

    “白屋”地勢荒僻,眼前沒有遮攔,尤其是東邊隔街是一個小學操場,綠草如茵,偶然有些孩子在那裡蹦蹦跳跳;北邊是一大塊空地,長滿了荒草,前些天還綻出一片星星點點的黃花,這些天都枯黃了,枯草裡有幾株參天的大樹,有枞有楓,都直挺挺地穩穩地矗立着;南邊隔街有兩家鄰居;西邊也有一家。

    有一天午後,小雨方住,蓦然看見天空一道彩虹,是一百八十度完完整整的清清楚楚的一條彩帶,所謂虹飲江臯,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虹銷雨霁的景緻,不知看過多少次,卻沒看過這樣規模壯闊的虹。

    窗外太空曠了,有時候零雨潸潸,竟不見雨腳,不聞雨聲,隻見有人撐着傘,坡路上的水流成了渠。

     路上的汽車往來如梭,而行人絕少。

    清晨有兩個頭發斑白的老者繞着操場跑步,跑得氣咻咻的,不跑完幾個圈不止,其中有一個還有一條大黑狗做伴。

    黑狗除了運動健身之外,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一根電線杆子而不留下一點記号,更不會不選一塊芳草鮮美的地方施上一點肥料。

    天氣晴和的時候常有十八九歲的大姑娘穿着斜紋布藍工褲,光着腳在路邊走,白皙的兩隻腳光光溜溜的,腳底闆踩得髒兮兮,路上萬一有個圖釘或玻璃碴之類的東西,不知如何是好?日本的武者小路實笃曾經說起:“傳有久米仙人者,因逃情,入山苦修成道。

    一日騰雲遊經某地,見一浣紗女,足胫甚白,目眩神馳,凡念頓生,飄忽之間已自雲頭跌下。

    ”(見周夢蝶詩《無題》附記)我不會從窗頭跌下,因為我沒有目眩神馳。

    我隻是想:裸足走路也算是年輕一代之反傳統反文明的表現之一,以後恐怕還許有人要手腳着地爬着走,或索興倒豎蜻蜓用兩隻手走路,豈不更為徹底更為前進?至于長發大胡子的男子現在已經到處皆是,甚至我們中國人也有沾染這種習氣的(包括一些學生與餐館侍者),習俗移人,一至于此! 星期四早晨清除垃圾,也算是一景。

    這地方清除垃圾的工作不由官辦,而是民營。

    各家的垃圾儲藏在幾個鉛鐵桶裡,上面有蓋,到了這一天則自動送到門前待取。

    垃圾車來,并沒有八音琴樂,也沒有叱咤吆喝之聲,隻聞稀裡嘩啦的鐵桶響。

    車上一共兩個人,一律是彪形黑大漢,一個人搬鐵桶往車裡掼,另一個司機也不閑着,車一停他也下來幫着搬,而且兩個人都用跑步,一點也不從容。

    垃圾掼進車裡,機關開動,立即壓絞成為碎渣,要想從垃圾裡揀出什麼瓶瓶罐罐的分門别類地放在竹籃裡挂在車廂上,殆無可能。

    每家月納清潔費二元七角錢,包商叫苦,要求各家把鐵桶送到路邊,節省一些勞力,否則要加價一元。

     公共汽車的一個招呼站就在我的窗外。

    車裡沒有車掌,當然也就沒有晚娘面孔。

    所有開門,關門,收錢,掣給轉站票,全由司機一人兼理。

    幸虧坐車的人不多,司機還有閑情逸緻和乘客說聲早安。

    二十分鐘左右過一班車,當然是虧本生意,但是貼本也要維持。

    每一班車都是疏疏落落的三五個客人,凄凄清清慘慘。

    許多乘客是老年人,目視昏花,手腳失靈,耳聽聾聩,反應遲緩,公共汽車是他們唯一的交通工具。

    也有按時上班的年輕人搭乘,大概是怕城裡沒處停放汽車。

    有一位工人模樣的候車人,經常準時在我窗下出現,從容打開食盒,取出熱水瓶,喝一杯咖啡,然後登車而去。

     我沒有看見過一隻過街鼠,更沒看見過老鼠肝腦塗地地陳屍街心。

    狸貓多得很,幾乎個個是肥頭胖腦的,毛也澤潤。

    貓有貓食,成瓶成罐地在超級食場的貨架上擺着。

    貓刷子,貓衣服,貓項鍊,貓清潔劑,百貨店裡都有。

    我幾乎每天看見黑貓白貓在北邊荒草地裡時而追逐,時而親昵,時而打滾。

    最有趣的是松鼠,弓着身子一竄一竄地到處亂跑,一聽到車響,倉促地爬上枞枝。

    窗下放着一盤鳥食、黍米之類,麻雀群來果腹,紅襟鳥則望望然去之,它茹葷,它要吃死的蛞蝓活的蚯蚓。

     窗外所見的約略如是。

    王粲登樓,一則曰:“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再則曰:“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欤之歎音。

    鐘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

    人情同于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臨楮凄怆,吾懷吾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