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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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事大,命在須臾,一切有情莫不如此,但是這隻白貓剛剛吃飽幾天,剛剛洗過一兩次,剛剛失去一黑貓又得到一黑貓為伴,卻沒來由地粉身碎骨死在車輪之下!我半晌無語,喉頭好像有哽結的感覺。

    緣盡于此,沒有說的。

    菁清又徐徐地說:“事已到此,我别無選擇,把小貓抱上來了。

    ”好像是若不立刻抱上來,也會被車輾死。

    在這情形之下,我也不能反對了。

     “貓在哪裡?” “在我的浴室裡。

    ” 我走進去一看,黑暗的角落裡兩隻黃色的亮晶晶的眼睛在閃亮,再走近看,白須、白下巴颏兒、白爪子,都顯露出來了。

    先喂一缽魚,給她壓壓驚。

    我們決定暫時把她關在一間浴室裡,馴服她的野性,擇吉再令她和白貓王子見面。

    菁清問我:“給她起個什麼名字呢?”我想不出。

    她說:“就叫黑貓公主吧。

    ” 黑貓公主的個性相當潑辣,也相當靈活,頭一天夜晚她就鑽到藏化妝品的小櫃櫥裡。

    凡是有櫃門的地方她都不放過。

    我說這樣淘氣可不行,家裡瓶瓶罐罐的東西不少,哪禁得她橫沖直撞?菁清就說;“你忘了?白貓王子初來我家不也是這樣麼?”她的意思是,慢慢管教,樹大自直。

    要使這黑貓長久居留,菁清有進一步的措施,給公主做體格檢查。

    獸醫辜泰堂先生業務極忙,難得有空出來門診,可是他竟然肯來。

    在他檢查之下,證明黑貓公主一切正常,臨行時給她打了兩針預防霍亂之類的藥劑。

    事情發展到此,黑貓公主的戶籍就算暫時确定了。

    她與白貓王子以後是否能夠相處得如魚得水,且待查看再說。

     駱駝 台北沒有什麼好去處。

    我從前常喜歡到動物園走動走動,其中兩個地方對我有誘惑。

    一個是一家茶館,有高屋建瓴之勢,憑窗遠眺,一片釉綠的田疇,小川蜿蜒其間,頗可使人目曠神怡。

    另一值得看的便是那一雙駱駝了。

     有人喜歡看猴子,看那些乖巧伶俐的動物,略具人形,而生活究竟簡陋,于是令人不由得生出優越之感,掏一把花生米擲進去。

    有人喜歡看獅子跳火圈,狗做算學,老虎翻筋鬥,覺得有趣。

    我之看駱駝則是另外一種心情,駱駝扮演的是悲劇的角色。

    它的檻外是冷清清的,沒有遊人圍繞,所謂檻也隻是一根杉木橫着攔在門口。

    地上是爛糟糟的泥。

    它卧在那裡,老遠一看,真像是大塊的毛姜。

    逼近一看,可真吓人!一塊塊的毛都在脫落,斑駁的皮膚上隐隐地露着血迹。

    嘴張着,下巴垂着,有上氣無下氣地在喘。

    水汪汪的兩隻大眼睛好像是眼淚撲簌地盼望着能見親族一面似的。

    腰間的肋骨曆曆可數,頸子又細又長,尾巴像是一條破掃帚。

    駝峰隻剩下了幹皮,像是一隻麻袋搭在背上。

    駱駝為什麼落到這悲慘地步呢?難道“沙漠之舟”的雄姿即不過如是嗎? 我心目中的駱駝不是這樣的。

    兒時在家鄉,一聽見大鋼鈴叮叮當當就知道送煤的駱駝隊來了,愧無管甯的修養,往往奪門出視。

    一根細繩穿系着好幾隻駱駝,有時是十隻八隻的,一順地立在路邊。

    滿臉煤污的煤商一聲吆喝,駱駝便乖乖地跪下來給人卸貨,嘴角往往流着白沫,口裡不住地嚼——反刍。

    有時還跟着一隻小駱駝,幾乎用跑步在後面追随着。

    面對着這樣龐大而溫馴的馱獸,我們不能不驚異地欣賞。

     是亞熱帶的氣候不适于駱駝居住。

    (非洲北部的國家有駱駝兵團,在沙漠中馳騁,以骁勇善戰著名,不過那駱駝是單峰駱駝,不是我們所說的雙峰駱駝。

    )動物園的那一雙駱駝不久就不見了,标本室也沒有空間容納它們。

    我從此也不大常去動物園了。

    我嘗想:公文書裡罷黜一個人的時候常用“人地不宜”四字,總算是一個比較體面的下台的借口。

    這駱駝之黯然消逝,也許就是類似“人地不宜”之故罷?生長在北方大地之上的巨獸,如何能局促在這樣的小小圈子裡,如何能耐得住這炎方的郁蒸?它們當然要憔悴,要悒悒,要委頓以死。

    我想它們看着身上的毛一塊塊地脫落,真的要變成為“有闆無毛”的狀态,蕉風椰雨,晨夕對泣,心裡多麼凄涼!真不知是什麼人惡作劇,把它們運到此間,使得它們嘗受這一段酸辛,使得我們也興起“人何以堪”的感歎! 其實,駱駝不僅是在這炎蒸之地難以生存,就是在北方大陸其命運也是在日趨于衰微。

    在運輸事業機械化的時代,誰還肯牽着一串串的駱駝招搖過市?沙漠地帶該是駱駝的用武之地了,但現在沙漠裡聽說也有了現代的交通工具。

    駱駝是馴獸,自己不複能在野外繁殖謀生。

    等到為人類服務的機會完全消滅的時候,我不知道它将如何繁衍下去。

    最悲慘的是,大家都譏笑它是獸類中最蠢的當中的一個:因為它隻會消極地忍耐。

    給它背上馱五磅的重載,它會跪下來承受。

    它肯食用大多數哺乳動物所拒絕食用的荊棘苦草,它肯飲用帶鹽味的髒水。

    它奔走三天三夜可以不喝水,并不是因為它的肚子裡儲藏着水,是因為它在體内由于脂肪氧化而制造出水。

    它的駝峰據說是美味,我雖未嘗過,可是想想熊掌的味道,大概也不過爾爾。

    像這樣的動物若是從地面上消逝,可能不至于引起多少人惋惜。

    尤其是在如今這個世界,大家所最歡喜豢養的乃是善伺人意的哈巴狗,像駱駝這樣的“任重而道遠”的家夥,恐怕隻好由它一聲不響地從這世界舞台上退下去罷! 一隻野貓 流浪街頭無人豢養的貓,叫做野貓。

    通常是瘦得皮包骨,一身漬泥,瞪着大眼嗥嗥地叫,見人就跑。

    英語稱之為街貓,以别于家貓,似較為确切,因為野貓是另一種東西,本名lynx,我們稱之為山貓,大概也就是我們酒席上的果子狸。

     稀髒邋遢的孩子,在街上鬼混,我們稱之為野孩子。

    其實他和良家子弟屬于同一品種,不是蠻荒的野人的孑遺,隻是缺乏教養失去了家庭溫暖的可憐的孩子。

    貓也是一樣。

    踯躅街頭嗷嗷待哺的貓,我也似乎不該叫它為野貓,隻因一時想不起較合适的名稱,暫時委屈它一下稱之為野貓吧。

     一般的野貓,其實是馴順的,而且很膽怯。

    在垃圾堆旁的野貓都是賊目鼠眼的,一面尋食,一面怕狗,更怕那些比狗更兇的人。

    我們在街上看見幾隻野貓,憐其孤苦伶仃,頂多付諸一歎,焉能廣為庇護使盡得其所?但是如果一隻野貓不時地在你大門外出現,時常跟着你走,有時候到了夜晚蹲在你的門前守候着你,等你走近便叫一聲“咪噢”而你聽起來好像是叫一聲“媽”……恐怕你就不能不心動一下,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菁清最近遇到了這樣的一隻野貓。

    白毛,大塊的黑斑,耳朵是黑的,尾巴是黑的,背上疏疏落落的有三五大塊黑,顯着粗豪,但不難看,很髒,但是很胖,也許本是家貓而被遺棄的,也許它善于保養而獵食有道。

    它跟了菁清幾天,她不能恝置不理了,俯下身去摸摸它,哇,毛一縷縷地粘結在一起,剛鬣,大概是好久不曾梳洗。

     “我們把它抱到家裡來吧?”菁清說。

     我斷然說:“不可。

    ” 我們家已經有白貓王子和黑貓公主,一雌一雄,其飲食起居以及醫藥衛生之所需,已經使我們兩個忙得團團轉,如果善門大開,寒家之内勢将喧賓奪主。

    菁清聽了沒說什麼,拿一缽魚一盂水送到門口外,就像是在路邊給過往行人“奉茶”的那個樣子。

     如是者數日,野貓每日準時到達門口領食,更難得的是施主每日準時放置飲食于固定之處待領。

    有時吆喝一聲,它不知從哪裡蹿了出來,欣然領受這份嗟來之食。

     有好幾天不見貓來。

    心想不妙,必是遭遇了什麼意外。

    果然,它再度出現時,尾巴中間一截血淋淋的毛皮盡脫,露出一段細細的似斷未斷的骨頭。

    它有氣無力地叫。

    我猜想也許是被哪一家的彈簧門夾住了尾巴。

    菁清說一定是狗咬的。

    本來尾巴沒有用,老早就該進化淘汰掉的,留着總是要惹麻煩。

    菁清說:“以後教它上樓到我們房門口來吃吧。

    ”我看着它的血絲糊拉的尾巴,也隻好點點頭。

    從此這隻貓更上一層樓,到了我們的房門口。

    不過我有話在先,我在這裡畫最後一道線,不能再越雷池一步,登堂入室是絕不可以的。

    菁清說:“這隻貓,總得有個名字,就叫它‘小花子’吧。

    ”憐其境遇如乞食的小叫花子,同時它又是一身黑白花。

     小花子到房門口,身份好像升了一級。

    尾巴的傷養好了,貓有九條命,些許皮肉之傷算不了什麼。

    菁清給它梳洗了一番,立刻容光煥發。

    看它直咳嗽,又喂了它幾顆保濟丸。

    它好想走進我們的房間,有時候伸一隻爪子隔在門縫裡,不讓我們關門,我心裡好慚悚,為什麼這樣自私,不肯再多給它一點溫暖!菁清拿出一條棉絮放在門外,小花子吃飽之後,照例洗洗臉,便蜷着身子在棉絮上面睡了。

    小花子僅僅免于凍餒而已。

    它晚間來到門口膳宿,白天就不知道雲遊何處了。

     白貓王子聽得門外有同類的呼聲,起初是興奮,觀察許久,發出呼噜的吼聲,小花子吓得倒退。

    對于這不速之客,白貓王子好像不表歡迎。

    一門之隔,幸與不幸,判如霄壤。

    一個是食鮮眠錦,一個是踵門乞食。

    世間沒有平等可言! 貓的故事 貓很乖,喜歡偎傍着人;有時又愛蹭人的腿,聞人的腳。

    惟有冬盡春來的時候,貓叫春的聲音頗不悅耳。

    嗚嗚地一聲一聲地吼,然後突然地哇咬之聲大作,稀裡嘩啦的,铿天地而動神祇。

    這時候你休想安睡。

    所以有人不惜昏夜起床持大竹竿而追逐之。

    相傳有一位和尚做過這樣的一首詩:“貓叫春來貓叫春,聽他愈叫愈精神,老僧亦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

    ”這位師父富同情心,想來不至于掄大竹竿子去趕貓。

     我的家在北平的一個深巷裡。

    有一天,冬夜荒寒,賣水蘿蔔的,賣硬面饽饽的,都過去了,除了值更的梆子遙遠的響聲可以說是萬籁俱寂。

    這時候屋瓦上嗥的一聲貓叫了起來,時而如怨如訴,時而如诟如詈,然後一陣跳踉,蹿到另外一間房上去了,往返跳躍,攪得一家不安。

    如是者數日。

     北平的窗子是糊紙的,窗棂不寬不窄正好容一隻貓兒出入,隻消他用爪一劃即可通往無阻。

    在春暖時節,有一夜,我在睡夢中好像聽到小院書房的窗紙響,第二天發現窗棂上果然撕破了一個洞,顯然地是有野貓鑽了進去。

    大概是餓極了,進去捉老鼠。

    我把窗紙補好。

    不料第二天貓又來,仍從原處出入,這就使我有些不耐煩,一之已甚豈可再乎?第三天又發生同樣情形,而且把書桌書架都弄得淩亂不堪,書桌上印了無數的梅花印,我按捺不住了。

    我家的廚師是一個足智多謀的人,除了調和鼎鼐之外還貫通不少的左道旁門,他因為廚房裡的肉常常被貓拖拉到竈下,魚常被貓叼着上了牆頭,懷恨于心,于是殚智竭力,發明了一個簡單而有效的捕貓方法。

    法用鐵絲一根,在窗棂上貓經常出入之處釘一個鐵釘,鐵絲一端系牢在鐵釘之上,另一端在鐵絲上做一活扣,使鐵絲作圓箍形,把圓箍伸縮到适度放在窗棂上,便諸事完備,靜待活捉。

    貓竄進屋的時候前腿伸入之後身軀勢必觸到鐵絲圓箍,于是正好套在身上,活生生懸在半空,愈掙紮則圓箍愈緊。

    廚師看我為貓所苦無計可施,遂自告奮勇為我在書房窗上裝置了這麼一個機關。

    我對他起初并無信心,姑妄從之。

    但是當天夜裡居然有了動靜。

    早晨起來一看,一隻瘦貓奄奄一息地赫然挂在那裡! 廚師對于捉到的貓向來執法如山,不稍寬假,我看了貓的那副可憐相直為它緩頰。

    結果是從輕發落予以開釋,但是廚師堅持不能不稍予膺懲,即在貓身上原來的鐵絲系上一隻空罐頭,開啟街門放它一條生路。

    隻見貓一溜煙似的稀裡嘩啦地拖着罐頭絕塵而去,像是新婚夫婦的汽車之離教堂去度蜜月。

    跑得愈快,罐頭響聲愈大,貓受驚乃跑得更快,驚動了好幾條野狗在後面追趕,黃塵滾滾,一瞬間出了巷口往北而去。

    它以後的遭遇如何我不知道,我心想它吃了這個苦頭以後絕對不會再光顧我的書房。

    窗戶紙重新糊好,我準備高枕而眠。

     當天夜裡,聽見鐵罐響,起初是在後院磚地上嘩啷嘩啷地響,随後像是有東西提着鐵罐猱升跨院的棗樹,終乃在我的屋瓦上作響。

    屋瓦是一壟一壟的,中有小溝,所以鐵罐越過瓦壟的聲音是咯噔咯噔地清晰可辨。

    我打了一個冷戰,難道那隻貓的陰魂不散?它拖着鐵罐子跑了一天,藏躲在什麼地方,終于夤夜又複光臨寒舍?我家究竟有什麼東西值得使它這樣的念念不忘? 嘩啷一聲,鐵罐墜地,顯然是鐵絲斷了。

    幾乎同時,噗的一聲,貓順着我窗前的丁香樹也落了地。

    它低聲地呻吟了一聲,好像是初釋重負後的一聲歎息。

    随後我的書房窗紙又撕破了——曆史重演。

     這一回我下了決心,我如果再度把它活捉,要用重典,不是系一個鐵罐就能了事。

    我先到書房裡去查看現場,情況有一些異樣,大書架接近頂棚最高的一格有幾本書撒落在地上。

    傾耳細聽,書架上有呼噜呼噜的聲音。

    怎麼貓找到了這個地方來酣睡?我搬了高凳爬上去窺視,吓我一大跳,原來是那隻瘦貓擁着四隻小貓在喂奶! 四隻小貓是黑白花的,咕咕容容地在貓的懷裡亂擠,好像眼睛還沒有睜開,顯然是出生不久。

    在車船上遇到有婦人生産,照例被視為喜事,母子好像都可以享受好多的優待。

    我的書房裡如今喜事臨門,而且一胎四個,原來的一腔怒火消去了不少。

    天地之大德曰生,這道理本該普及于一切有情。

    貓為了它的四隻小貓,不顧一切地冒着危險回來喂奶,偉大的母愛實在是無以複加! 貓的秘密被我發現,感覺安全受了威脅,一夜的工夫它把四隻小貓都叼離書房,不知運到什麼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