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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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狗又是一番氣象,真是“雞鳴天上,犬吠雲中”,身價不同。

    我清晨散步時所遇見的狗,大部分都是系出名門,而且所受的都是新式的自由的教育,橫沖直撞,為所欲為。

    電線杆子本來天生地宜于貼标語,狗當然不肯放過在這上面做标志的機會。

    有些狗脖子上挂着牌子,表示它已納過稅,納過稅當然就有使用大街小巷的權利,也許其中還包含随地便溺的自由。

    我聽一些犬人狗監一類的人士說,早晨放狗,目的之一便是讓它在自己家門之外排洩。

    想想我們人類也頗常有“腳向牆頭八字開”的時候,于狗又何尤?說實在話,狗主人也偶爾有幾個思想頑固的,居然給狗戴上口罩,使得它雖欲“在人腿上吃飯”而不可得,或是系上一根皮帶加以遙遠控制。

    不過這種反常的情形是很少有的,通常是放狗自由,如入無人之境。

     門上“内有惡犬”的警告牌示已少見。

    将來代之而興的可能是“内無惡犬”。

    警告牌少見的緣故之一是其必需性業已消失。

    黑鼻尖黑嘴圈的狼狗,臉上七棱八瓣的牛頭狗,尖嘴白毛的狐狸狗,都常在門底下露出一部分嘴臉,那已經發生夠多的吓阻力量。

    朱門蓬戶,都各有其身份相當的狗居住其間。

    如果狗都關在門内,主人豢之飼之愛之寵之,與人無涉;如果放它出門,而沒有任何防範,則一旦咬人固是小事一端,它自己卻也有香肉店尋得歸宿的可能。

    屠宰名犬進補,實在殺風景,可是這責任不該由香肉店負。

     貓話 《詩·大雅·韓奕》:“孔樂韓土,川澤讦讦,鲂甫甫,麀鹿噳噳,有熊有罴,有貓有虎。

    ”這是說韓城一地物産富饒,是好地方。

    原來貓也算是值得一提的動物,古時的貓是有實用價值的。

    《禮·郊特牲》:“迎貓,為其食田鼠也。

    ”捉老鼠,一直是貓的特職。

    一般人家裡也常有鼠患,棚頂牆根都能咬個大窟窿,半夜裡到廚房餐室大嚼,偷油喝,啃蠟燭,再不就是地闆上滾胡桃,甚至風雅起來也偶爾齧書卷,實在防不勝防,惱火之至。

    《黃山谷外集》卷七有一首《乞貓》,詩曰: 秋來鼠輩欺貓死,窺甕翻盤攪夜眠。

     聞道狸奴将數子,買魚穿柳聘銜蟬。

     這首詩是說家裡的老貓死了,老鼠橫行。

    随主簿家裡的貓,聽說要産小貓了,請求分贈一隻,已準備買魚靜待小貓光臨。

    銜蟬,俗語,貓名也。

    這首詩不算是山谷集中佳構,但是《後山詩話》卻很推崇,“乞貓詩,雖滑稽而可喜,千歲之下,讀之如新。

    ”到底山谷乞得貓了沒有,不得而知。

    不過山谷又有一首《謝周文之送貓兒》,詩雲: 養得狸奴立戰功,将軍細柳有家風。

     一箪未厭魚餐薄,四壁當令鼠穴空。

     周家的貓不愧周亞夫細柳營的大将之風,大概是很善捕鼠。

     鼠輩跳梁,靠貓來降伏,究竟是落後社會的現象。

    貓和人建立了關系,人貓之間自然也會産生感情。

    梅聖俞有一首《祭貓詩》,頗有情緻: 自有五白貓,鼠不侵我書。

     今朝五白死,祭與飯與魚。

     送之于中河,況爾非爾疏。

     昔爾齧一鼠,銜鳴繞庭除。

     欲使衆鼠驚,意将清我廬。

     一從登舟來,舟中同屋居。

     糗糧雖甚薄,免食漏竊餘。

     此實爾有勤,有勤勝雞豬。

     世人重驅駕,謂不如馬驢。

     已矣莫複論,為爾聊欷歔。

     這首詩還是着重貓的實用價值,不過忘形到爾汝,已經寫出了對貓的一份情。

    宋·錢希白《南部新書》:“連山張大夫搏,好養貓,衆色備有,皆自制佳名。

    每視事退,至中門,則數十頭曳尾延頸接入。

    以綠紗為帏,聚其内,以為戲。

    或謂搏是貓精。

    ”說來好像是奇譚,我相信其事大概不假。

    楊文璞先生對我說,他在紐哲塞住的時候,養貓一度多到三十幾隻,人處屋内如在貓籠。

    楊先生到舍下來,菁清稱他為“貓王”。

    貓王一見我們的白貓王子,行親鼻禮,白貓王子在他跟前服服帖帖,如舊相識。

     一般說來,貓很可愛。

    如果給以适當的衛生設備,他不到處拆爛污,比狗強,也有時比某一些人強。

    我們的白貓王子,從小經過菁清的訓練,如廁的時候四爪抓住缸沿,昂首蹲坐,那神情可以入畫。

    可惜畫工隻愛畫貓蝶圖正午牡丹之類。

    貓喜歡磨他的趾甲,抓絲襪、抓沙發、抓被褥。

    菁清的辦法是不時地給他剪趾甲,剪過之後還替他锉。

    到處給他鋪小塊的粗地毯,他睡起之後弓弓身就在小地毯上抓磨他的趾甲了。

    貓饞,可是他吃飽之後任何魚腥美味他都不屑一顧,更不用說偷嘴。

    他吃飽之後不偷嘴,似乎也比某一些吃飽之後仍然要偷的人高明得多。

     貓不會說話,似是一大缺陷。

    他頂多是喵喵叫兩聲,很難分辨其中的含義。

    可是菁清好像是略通貓語,據說那喵喵聲有時是表示饑餓,有時是要人去清理他的衛生設備,有時是期望有人陪他玩耍。

    白貓王子玩繩、玩球、玩捉迷藏,現在又添了新花樣,玩“捕風捉影”。

    燈下把撐衣架一晃,影子映在牆上,他就狼奔豕竄地撲捉影子!有些人不是也很喜歡捕風捉影地談論人家的短長麼?宋·彭乘《續墨客揮犀》:“鄱陽龔氏,其家衆妖競作,乃召女巫徐姥者,使治之。

    時尚寒,有二貓正伏爐側,家人指謂姥曰:‘吾家百物皆為異,不為異者獨此貓耳。

    ’于是貓亦人立,拱手而言曰:‘不敢。

    ’姥大駭,走去。

    ”我真盼望我們的白貓王子有一天也能人立拱手而言。

    西諺有雲:“佳釀能使貓言。

    ”莎士比亞《暴風雨》曾引用其意(二、二、八六),想是誇張其辭。

    貓不能言,猶之乎“貓有九條命”一樣的不足信,命隻有一條。

     人之好惡不同,各如其面。

    盡管有人愛貓愛得發狂,撫摩他、抱他、吻他,但是仍有人不喜歡貓。

    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四、一、四八)就說“有些人見貓就要發狂”。

    不是愛得發狂,是厭惡得發狂。

    我起初還不大了解。

    後來有一位朋友要來看我,預先風聞我家有白貓王子,就特别先打電話要我把貓關起。

    我想這也許是一種過敏反應。

    《揮麈新談》曾記貓有五德之說:“貓見鼠不捕,仁也。

    鼠奪其食而讓之,義也。

    客至設馔則出,禮也。

    藏物雖密能竊食之,智也。

    每冬月辄入竈,信也。

    ”這是雞有五德之說的翻版,像這樣的一隻貓未必可愛。

    貓有許多可人意處,貓喜歡偎在人身邊,有時且枕着你的臂腿呼呼大睡,此時不可誤會,其實貓怕冷怕寂寞。

    有時你在寒窗之下伏案作書,貓能蹲踞案頭,縮在桌燈罩下呼噜呼噜地響上個把鐘頭,此時亦不可誤會,貓隻是在享受燈光下散發出來的熱氣。

    如加呵斥,他會抑郁很久,如施夏楚,他會沮喪半天。

    貓有令人難以理解的嗜好,他喜歡到處去聞,不一定是尋求獵物,客來他會聞人的腳聞人的鞋,好像那裡有什麼異香。

    最令人嫌惡的是春天來到的時候貓在房檐上怪聲怪氣地叫嗥,東一聲叫,西一聲應,然後是稀裡嘩啦的一陣亂叫亂跑。

    魯迅先生在一篇文字裡說他最厭聽貓叫,他被吵醒便拿起大竹竿去驅逐。

    貓叫春是天性,驅得了麼? 有義犬義馬救主之說,沒聽說過義貓。

    貓長得肥肥胖胖,刷洗得幹幹淨淨,吃飽了睡,睡醒了吃,主人看着歡喜,也就罷了,誰還稀罕一隻貓對你有什麼報酬?在英文裡feline(貓)一字帶有陰險狡詐之義,我想這也許有一點冤枉。

    有人養貓,貓多為患,送一隻給人家去,不久就返回老家。

    主人無奈,用汽車載送到郊外山上放生,沒過幾天,貓居然又回來了。

    回來時瘦骨嶙峋,一身污泥。

    主人大受感動,不再遺棄他,養他到老。

    貓也識得家,不必隻是狐正首丘。

     英國詩人中,十八世紀的斯瑪特(Smart)最愛貓,我曾為文介紹,茲不贅。

    另外一位詩人陶瑪斯·格雷有一首有名的小詩,寫一隻貓之溺死于金魚缸内。

    那隻缸内必是一隻相當大的缸,否則不至于把貓淹死。

    可惜那時候沒有司馬光一類的人在旁營救。

    那隻貓不是格雷的,是他朋友何瑞斯·窩波耳的,所以他寫來輕松,亦諧亦諷而不帶感情。

     詩曰: 一隻愛貓之死 是在一隻大瓷缸旁邊, 上有中國彩筆繪染 盛開着的藍花; 賽狸瑪那隻最乖的斑貓, 在缸邊若有所思地斜靠, 注視下面的水窪。

     她搖動尾巴表示歡喜; 圓臉龐,雪白的胡須, 絲絨般的足掌, 龜背紋似的毛衣一件, 黑玉的耳朵,翡翠的眼, 她都看到;嗚嗚地贊賞。

     她不停地注視;水波之間 泳過兩個形體美似天仙, 是巡遊的女神在水裡: 她們的鱗甲用上好顔料漆過 看來是紅得發紫的顔色, 在水裡閃出金光一縷。

     不幸的女神驚奇地看到: 先是一绺胡須,随後是爪, 她幾度有動于衷, 她想去抓卻抓不到。

     哪個女人見了金子不想要? 哪個貓兒不愛魚腥? 妄想的小姐!她再度地 弓着腰,再度地抓去, 不知距離有多遠。

     (命運之神在一邊坐着笑她。

    ) 她的腳在缸沿上一滑, 她一頭栽進了缸裡面。

     她把頭八次探出水面, 咪咪地向各路水神呼喚, 迅速地前來搭救。

     海豚不來,海神不管, 仆人丫鬟都沒有聽見, 愛貓沒有朋友! 此後,美人兒們,莫再受騙, 一失足便是永遠的遺憾。

     要大膽也要小心。

     引你目眩心驚的五光十色 不全是你們分所應得; 閃閃發亮光的不全是金! 黑貓公主 白貓王子今年四歲,胖嘟嘟的,體重在十斤以上,我抱他上下樓兩臂覺得很吃力,他吃飽伸直了軀體側卧在地闆上足足兩尺開外(尾巴不在内)。

    沒想到四年的工夫他有這樣長足的進展。

    高信疆、柯元馨伉俪來,說他不像是貓,簡直是一頭小豹子。

    按照貓的壽命年齡,四歲相當于我們人類弱冠之年,也許不會再長多少了吧。

     白貓王子飽食終日,吃飽了洗臉,洗完臉倒頭大睡。

    家裡沒有老鼠可抓,他無用武之地。

    憑他的嗅覺,他不放過一隻蟑螂,見了蟑螂他就緊迫追蹤,又想抓又害怕,等到菁清舉起蒼蠅拍子打蟑螂時,他又怕殃及池魚藏到一個角落裡去了。

    我們晚間外出應酬,先把他的晚餐備好,鮮魚一缽,清湯一盂,然後給他蓋上一床被毯,或是給他搭一個蒙古包似的帳篷。

    等我們回家的時候,他依然蜷卧原處。

    他的那床被毯頗适合他的身材。

    菁清在一個專賣兒童用物的貨櫃上選購那被毯的時候,精挑細選,不是嫌大就是嫌小,店員不耐地問:“幾歲了?”菁清說:“三歲多。

    ”店員說:“不對,不對,三歲這個太小了。

    ”菁清說:“是貓。

    ”店員愣住了,她沒賣過貓被。

    陸放翁贈粉鼻詩有句:“問渠何似朱門裡,日飽魚餐睡錦茵。

    ”寒舍不比朱門,但是魚餐錦茵卻是具備了。

     白貓王子足不出戶,但是江湖上已薄有小名。

    修漏的工人、油漆的工人、送貨的工人,看見貓蹲在門口,時常指着他問:“是白貓王子吧?”我說是,他就仔細端詳一番,誇獎幾句,貓并不理會,大搖大擺而去。

    貓若是人,應該說聲謝謝。

    這隻貓沒有閑事挂心頭,應該算是幸福的,隻是沒有同類的伴侶,形單影隻,怕不免寂寞之感。

    菁清有一晚買來一隻泰國貓,一身棕色毛,小臉烏黑,跳跳蹦蹦十分活躍,菁清喚她作“小太妹”。

    白貓王子也許是以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相處似不投機,雙方都常嗚嗚地吼,作蓄勢待發狀。

    雖然是兩個恰恰好,雙份的供養還是使人不勝負荷。

    我取得菁清同意,決計把小太妹舉以贈人。

    陳秀英的女兒樂滢愛貓如命,遂給她帶走了。

    白貓王子一直是孤家寡人一個。

     有一天我們居住的大廈門前有兩隻小貓光臨,一白一黑,盤旋不去,瘦骨嶙嶙,蓬首垢面,不知是誰家的遺棄。

    夜寒風峭,十分可憐。

    菁清又動了恻隐之心。

    “我們給抱上來吧?”我說不,家裡有兩隻貓,将要喧賓奪主。

    菁清一聲不響端着白貓王子吃剩的魚加上一點米飯送到樓下去了。

    兩隻貓如餓虎撲食,一霎間風卷殘雪,她顧而樂之。

    于是由一天送魚一次,而二次,而三次,而且抽暇給兩隻貓用幹粉潔身。

    我不由自主地也參加了送貓飯的行列。

    人住十二層樓上,貓在道邊門口,勢難長久。

    其中黑的一隻,兩隻大藍眼睛,白胡須,兩排白牙,特别讨人歡喜。

    好不容易我們給黑貓找到了可以信賴的歸宿。

    我們認識的廖先生,他和他一家人都愛貓,于是菁清把黑貓裝在提籠裡交由廖先生攜去。

    事後菁清打了兩次電話,知道黑貓情況良好,也就放心了。

    隻剩下一隻白貓獨自卧在門口。

    看樣子他很憂郁,突然失去伴侶當然寂寞。

     事有湊巧,不知從哪裡又來了一隻小黑貓。

    這隻小黑貓大概出生有六個月,看牙齒就可以知道。

    除了渾身漆黑之外,四爪雪白,胸前還有一塊白斑,據說這種貓名為“踏雪尋梅”,還滿有名堂的。

    又有人說,本地有些人認為黑貓不吉利。

    在外國倒是有此一說,以為黑貓越途,不吉。

    哀德加·阿蘭·坡有一篇恐怖小說,題名就是《黑貓》,這篇小說我沒讀過,不知黑貓在裡面扮的是什麼角色。

    無論如何白貓又有了伴侶,我們樓上樓下一天三次照舊喂兩隻貓,如是者約兩個星期。

     有一夜晚,菁清面色凝重地對我說:“樓下出事了!”我問何事驚慌,她說據告白貓被汽車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