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田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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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看到他,他家裡的一壇米,就放置在床下。

    多年後我長期研究曆史,才領悟到在中國傳統社會裡經濟沒有多元化,隻有官僚統禦農民,缺乏中層社會的因素去支持藝術家和文化人,此種情況在内地又更為嚴重。

    像田漢,又像我的另一位朋友範長江(他是名記者兼作家,曾勸我不要從軍而和他去當新聞記者)想在國民黨統治下做獨立的藝術家和文化人不成功,而在毛派的社會之下,隻會發覺文化與藝術趨向于均一和雷同的壓力更大。

    所謂文化大革命,即系傳統的文字獄,有了這種經驗,我敢說中國惟一的出路在經濟改革。

    除非經濟多元化,自由無從兌現。

     田漢之匆匆忙忙,凡事臨時倉猝組織應付的習慣容易給人一種看來缺乏實學的觀感,我在南嶽的一周則知道他是個極肯下苦功讀書的學者,他曾特别告誡我學外文必下苦功。

    從他的談話和他講在日本生活的故事聽來,他的日語想必相當流利。

    田漢的散文裡也有無數西方文字的成語和背誦下來的句法段落,雖說我無從斷定他的會話能力。

    這些都是他少年時期在日本接受六年古典式教育所賜。

    田漢東方人的性格遠勝于他所曾接受的西方文化的影響,所以我斷定留學日本的這一段經曆對他的一生極為重要(因為他的西方知識也得自于日本)。

    可惜的是他在國内由幼年至壯年、中年、老年都有相當詳細的記錄,惟獨在日本這一段付諸阙如。

     在南嶽的一段時間,他每天請田老太太講述她一生的經曆(田老太太名為易克勤,有人稱她是“戲劇界的母親”,因為他們一家在上海常周濟年輕藝術家之故)。

    田漢整理了他母親的經曆,以《母親的話》為題,文長十萬餘字,在《人間世》和《當代文藝》發表,這是一篇不同凡響的文字,内中提及湖南長沙東鄉農民的生活,既瑣碎,也細膩,舉凡上山采茶,下水捉魚,害天花,賣兒女,父母将逆子沉死于池塘中,年終三十夜贖當不付息,各種情節穿插其間,構成社會的一大剖面。

    一般人民生計艱難,親戚朋友都有彼此照顧的義務,又因處境之相同相似,社會上集體性之強迫力量大,賢愚不肖全有公衆品評。

    在出版這篇文字的時候,田漢無所忌憚的暴露着他家庭出身之絕對貧寒,也對他一生合群的性格作了間接的解釋。

     田漢的著作,至今仍有一部分不易為海外讀者所驟然接受。

    很顯然的,他的劇本中缺乏一個私下隐秘(Privacy)的觀念。

    本來戲劇就是一種公衆的傳達工具,又叫它如何去包瞞隐私?其問題乃是作者視他筆下人物不能保有個人隐私為當然。

    如《咖啡店之一夜》裡的女侍對顧客說:“林先生,我們以後有什麼不幸的事大家幫忙,有什麼高興的事也大家歡喜吧。

    仿佛聽到鄭先生說家裡要您回去結婚,您不願意,家裡就不給您寄錢來了,這事是真的嗎?”類似的對話也見于其他劇本之中。

    同時作者也在不少地方明确指出私人操守與公衆義務的不可分割。

     終生盡瘁于傳統的社會價值 這種觀點使作家田漢處于一個奇特的立場,他本來有放浪形骸的趨勢,要是朝那方面發展,他大可盡浪漫主義之能事,更可以徹底的提倡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如司馬遷所說的“少負不羁之才”,必定要對上一個“長無鄉曲之譽”。

    田漢在上海所有門徑都已打開了,所有向外發展的條件也都具備了,卻偏偏盡瘁于傳統的社會價值,事親孝,處友廉,撫子慈。

    我曾讀過徐志摩的一篇文章,說他在上海去見郭沫若,開門即見郭抱一小兒,後來去訪田漢,開門也見他抱一小兒。

    實際上因為海男的母親早逝,田伯伯對長子又超過一般父親對子女所具有的情愛,他送我們去前線時确實熱淚盈眶。

    去年我與海男碰面談及他的父親,海男也是兩眼濕潤。

     我曾對這些事情作過一番思考,覺得這中間不僅是一個文學體裁的問題,也不僅是一個社會道德的問題,而實際上是一個宗教的問題。

    我這裡所說的宗教,帶着一種廣泛的涵義,包括有形無形的組織、入世出世的思想,隻要它籠罩着人生最後的目的,直接或間接導引出一個與旁人關系之要領,則為廣義的宗教;即是一種高尚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