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我的讀書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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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展卷就說“潛龍”“飛龍”。

    《詩經》是“國風好色”“小雅怨诽”,在成人或可體會那不淫不亂的界限,怎樣同兒童講明呢?一開卷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牡丹亭》曲本裡的杜麗娘,就因此而引起傷春病,雖是寓言,卻實有可以注意的地方。

    所以我認為小學生讀經,是有害的,中學生讀整部的經,也是有害的。

     1935年 我青年時代的讀書生活 我五歲零一個月(舊法算是六歲)就進家塾讀書,初讀的是《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詩》等,後來就讀《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等四書,最後讀《詩經》《書經》《周易》《小戴禮記》《春秋左氏傳》。

    當我讀《禮記》(《小戴禮記》的省稱)與《左傳》(《春秋左氏傳》之省稱)的時候,我十三歲,已經學作八股文了。

    那時我的業師,是一位老秀才王子莊先生。

    先生博覽明清兩朝的八股文,常常講點八股文家的故事,尤佩服呂晚村先生,把曾靜案也曾詳細地講過。

    先生也常看宋明儒的書,講點朱陸異同,最佩服的是劉蕺山先生,所以自号仰蕺山房。

    先生好碑帖,曾看《金石萃編》等書。

    有一日,先生對一位朋友,念了“你半推半就,我又驚又愛”兩句話,有一位年紀大一點的同學,笑着說:“先生念了《西廂》的淫詞了。

    ”先生自己雖随便看書,而對于我們未成秀才的學生,除經書外,卻不許亂看書。

    有一日,我借得一本《三國志演義》,看了幾頁,先生看見了,說:“看不得,陳壽《三國志》,你們現在尚不可看,況且演義裡邊所叙的事,真僞參半,不看為妙。

    ”有一日,我借到一本《戰國策》,也說看不得。

    先生的意思,我們學作小題文時,用字都要出于經書;若把《戰國策》一類書中的詞句用進去,一定不為考官所取。

    所以那時我們讀書為考試起見,即如《禮記》裡面關乎喪禮的各篇各節,都删去讀,因為試官均有忌諱,決不出喪禮的題目;這樣的讀書,照現代眼光看來,真有點可怪了。

    我十六歲,考取了秀才,我從此不再到王先生處受業,而自由讀書了。

    那時我還沒有購書的财力,幸而我六個叔父茗珊先生有點藏書,我可以随時借讀,于是我除補讀《儀禮》《周禮》《春秋公羊傳》《榖梁傳》《大戴禮記》等經外,凡關于考據或詞章的書,随意檢讀,其中最得益的,為下列各書: 一、朱駿聲氏《說文通訓定聲》。

    清儒治《說文》最勤,如桂馥氏《說文義證》,王筠氏《說文句讀及釋例》,均為《說文》本書而作;段玉裁氏《說文解字注》,已兼顧本書與解經兩方面,隻有朱氏,是專從解經方面盡力。

    朱氏以引申為轉注,當然不合,但每一個字,都從本義、引申、假借三方面舉出例證;又設為托名标幟,與各類連語等詞類,不但可以糾正唐李陽冰、宋王安石等隻知會意不知諧聲的錯誤,而且于許慎氏所采的陰陽家言如對于天幹、地支與數目的解說,悉加以合理的更正;而字的排列,以所從的聲相聯;字的分部以古韻為準;檢閱最為方便。

    我所不很滿意的,是他的某毆為某,大半以臆見定之;我嘗欲搜集經傳中聲近相通的例證,替他補充,未能成書,但我所得于此書的益處,已不少了。

     二、章學誠氏《文史通義》。

    章先生這部書裡面,對于搭空架子、抄舊話頭的不清真的文弊,指摘很詳。

    對于史法,主張先有極繁博的長編,而後可以有圓神的正史。

    又主張史籍中人地名等均應有詳細的檢目,以備參考;我在二十餘歲時,曾約朋友數人,試編二十四史檢目(未成書);後來兼長國史館時,亦曾指定編輯員數人試編此種檢目(亦未成書),都是受章先生影響的。

     三、俞正燮氏《癸巳類稿》及《癸巳存稿》。

    俞先生此書,對于诂訓、掌故、地理、天文、醫學、術數、釋典、方言,都有詳博的考證。

    對于不近人情的記述,常用幽默的語調反對他們,讀了覺得有趣得很。

    俞先生認一時代有一時代的見解與推想,不可以後人的見解與推想去追改他們,天算與聲韻,此例最顯,這就是現在胡适之、顧颉剛諸先生的讀史法。

    自《易經》時代以至于清儒樸學時代,都守着男尊女卑的成見,即偶有一二文人,稍稍為女子鳴不平,總也含有玩弄等的意味;俞先生作《女子稱謂貴重》《姬姨》《娣姒義》《妒非女人惡德論》《女》《釋小補楚語笄内則總角義》《女吊婿駁義》《貞女說》《亳州志木蘭事書後》《尼庵議》《魯二女》《息夫人未言義》《書舊五代史僭僞列傳後》《易安居士事輯》《書舊唐書輿服志後》《除樂戶丐戶籍及女樂考附古事》《家妓官妓舊事》等篇,從各方面證明男女平等的理想。

    《貞女說》篇謂:“男兒以忠義自責則可耳,婦女貞烈,豈是男子榮耀也?”《家妓官妓舊事》篇,斥楊誠齋黥妓面,孟之經文妓鬓為“虐無告”,誠是“仁人之言”。

    我至今還覺得有表彰的必要。

    我青年時代所喜讀的書,雖不隻這三部,但是這三部是我深受影響的,所以提出來說一說。

     193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