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我的讀書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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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十餘歲起,就開始讀書;讀到現在,将滿六十年了,中間除大病或其他特别原因外,幾乎沒有一日不讀點書的,然而我沒有什麼成就,這是讀書不得法的緣故。

    我把不得法的概略寫出來,可以作前車之鑒。

     我的不得法,一是不能專心。

    我初讀書的時候,讀的都是舊書,不外乎考據、詞章兩類。

    我的嗜好,在考據方面,是偏于诂訓及哲理的,對于典章名物,是不大耐煩的;在詞章上,是偏于散文的,對于骈文及詩詞,是不大熱心的。

    然而以一物不知為恥,種種都讀;并且算學書也讀,醫學書也讀,都沒有讀通。

    所以我曾經想編一部說文聲系義證,又想編一本公羊春秋大義,都沒有成書。

    所為文辭,不但骈文詩詞,沒有一首可存的,就是散文也太平凡了。

    到了四十歲以後,我開始學德文,後來又學法文,我都沒有好好兒作那記生字、練文法的苦工,而就是生吞活剝地看書,所以至今不能寫一篇合格的文章,作一回短期的演說。

    在德國進大學聽講以後,哲學史、文學史、文明史、心理學、美學、美術史、民族學,統統去聽,那時候,這幾類的參考書,也就亂讀起來了。

    後來雖勉自收縮,以美學與美術史為主,輔以民族學;然而這類的書終不能割愛,所以想譯一本美學,想編一部比較的民族學,也都沒有成書。

     我的不得法,第二是不能勤筆。

    我的讀書,本來抱一種利己主義,就是書裡面的短處,我不大去搜尋它,我隻注意于我所認為有用的或可愛的材料。

    這本來不算壞。

    但是我的壞處,就是我雖讀的時候注意于這幾點,但往往為速讀起見,無暇把這幾點摘抄出來,或在書上作一點特别的記号。

    若是有時候想起來,除了德文書檢目特詳,尚易檢尋外,其他的書,幾乎不容易尋到了。

    我國現在有人編“索引”“引得”,等等。

    又專門的辭典,也逐漸增加,尋檢較易。

    但各人有各自的注意點,普通的檢目,斷不能如自己記别的方便。

    我嘗見胡适之先生有一個時期,出門常常攜一兩本線裝書,在舟車上或其他忙裡偷閑時翻閱,見到有用的材料,就折角或以鉛筆作記号。

    我想他回家後或者尚有摘抄的手續。

    我記得有一部筆記,說王漁洋讀書時,遇有新隽的典故或詞句,就用紙條抄出,貼在書齋壁上,時時覽讀,熟了就揭去,換上新得的。

    所以他記得很多。

    這雖是文學上的把戲,但科學上何嘗不可以仿作呢?我因為從來懶得動筆,所以沒有成就。

     我的讀書的短處,我已經經驗了許多的不方便,特地寫出來,望讀者鑒于我的短處,第一能專心,第二能勤筆。

    這一定有許多成效。

     1935年 關于讀經問題 讀經問題,是現在有些人主張:自小學起,凡學生都應在十三經中選出一部或一部以上作為讀本的問題。

    為大學國文系的學生講一點《詩經》,為曆史系的學生講一點《書經》與《春秋》,為哲學系的學生講一點《論語》《孟子》《易傳》與《禮記》,是可以贊成的。

    為中學生選幾篇經傳的文章,編入文言文讀本,也是可以贊成的。

    若要小學生也讀一點經,我覺得不妥當,認為無益而有損。

     在主張讀經的人,一定為經中有很好的格言,可以終身應用,所以要讀熟它。

    但是有用的格言,我們可以用别種方式發揮它,不一定要用原文,例如《論語》說恕字,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又說是:“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我亦欲無加諸人。

    ”在《禮記·中庸》篇說是:“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諸人。

    ”在《大學》篇說是:“挈矩之道:所惡于上,毋以使下;所欲于下,毋以事上;所惡于前,毋以先後;所惡于後,毋以從前;所惡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惡于左,毋以交于右。

    ”在《孟子》說:“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又說:“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

    ”這當然都是颠撲不破的格言,但太抽象了,兒童不容易領會。

    我們若用“并坐不橫肱”等具體事件,或用“狐以盤饷鶴,鶴以瓶饷狐”等寓言證明這種理論,反能引起興趣。

    又如《論語》說:“志上仁人,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

    ”《孟子》說:“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也說得斬釘截鐵的樣子,但是同兒童說明,甚難了解。

    我們要是借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或其他先烈的傳記來證明,就比較的有意思了。

    所以我認為呆讀經文,沒有多大益處。

    在司馬遷《史記》裡面,引《書經》的話,已經用翻譯法,為什麼我們這個時代還要小孩子讀經書原文呢? 經書裡面,有許多不合于現代事實的話,在古人們處他們的時代,不能怪他;若聞以教現代的兒童,就不相宜了。

    例如尊君卑臣、尊男卑女一類的話。

    又每一部中總有後代人不容易了解的話,《論語》是最平易近人的,然而“鳳凰不至”“子見南子”“色斯舉矣”等章,古今成年人都解釋不明白,要叫小孩子們硬讀,不怕窒礙他們的腦力麼?《易經》全部,都是吉兇悔吝等信仰蔔筮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