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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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救世的風氣。

    他倡導一種主義,稱之為“王政”,到新近稱王的幾個國家去,對國王說:“你們稱王不是想統一天下嗎?須知要達到這個目的,非先行我所說的王政不可。

    ”他的主義沒有什麼特别的,隻是想限制貴族的權利,使平民都有溫飽的生活可過;又要使德行最好的人成為政治地位最高的人:這些意見都和墨子之說很相近。

    但一提到家族制度,則他完全承受孔子之說,維持父權,提倡厚葬和三年之喪,因此,他罵主張兼愛的墨子為“無父”。

    同時他因反對個人主義,也連帶罵那主張獨善其身的楊朱為“無君”(這個君不是說掌握大權的君主,隻是泛指國家與社會,說楊朱不肯為人所用,不盡國民的責任而已)。

    我們可以說,孟子絕不是純粹的孔子之徒,他乃是孔、墨兩家的調和者。

    在孟子時,還有一個人是調和墨與楊的,叫做宋钘。

    他的學說有兩方面:在外的是“禁攻寝兵”,在内的是“情欲寡淺”。

    這就是說,他用墨子之學做事業,用楊朱之學修身心。

    他要兼顧别人和自己,使之得到同樣的滿足。

    他說:“一個人所以和人鬥争,隻為受了别人的侮辱。

    但你自己的人格并不因為别人的侮辱而有損傷,所以你受的侮辱并不是你的真羞恥。

    而且一個人的欲望是本來不多的,隻要你心有所主,不使外面的東西擾亂了你的心,增加了你的欲望,那麼,你既不侵犯别人,别人也就不來侵犯你了。

    ”這不能相容的三大派,有了他們二人的調和,居然漸漸地接近起來。

     楊朱和宋妍都讨論到人性的本質、人和外物的關系、以及如何可保全自己的真性等問題。

    以戰國時思想的解放,學術界進步的急速,這個趨勢就使一班學者超出于實際的政治論而向哲學方面走去。

    他們要讨論宇宙的本體了,要讨論知識的真實性了,要讨論人生的究竟意義了。

    于是有的以清虛為目标,不願立自己的主張,隻想像鏡子這樣,照着萬物。

    有的說,知識是靠不住的,而且也求不盡的,何必這樣自尋苦惱呢,隻消委心任運好了。

    他們看出一切的觀念都隻是相對的,所以有大小、高下、是非、壽夭等等差别;但實體是絕對的,沒有差别的。

    他們喚這個絕對的實體為“道”;以為得道的人的心中就不存着這些差别,所以由他看來,萬物都是一齊的。

    “道家”這個稱謂就從這裡來了。

    他們的話都說得非常玄妙,使人不全懂也沒法駁。

    然而因為他們要得到這個最高的“道”,把人世間事看得很輕,社會的規律無形中都給打破,使得統治國家的人感到棘手。

    又因一般人民學會了他們的辯論法,死裡說出活來,弄得任何事情都沒有固定的是非可據,尤使統治者痛苦。

    所以到戰國之末,激起了一個新學派,稱為“法家”,專為統治者說話;他們主張遏滅私家之學,禁止遊談之士,平民都須專力農作,不得随便發議論。

    把這個意思講得最清楚的是韓非的《五蠹》和《顯學》,其後秦始皇的焚書滅學即是這個政策的實行。

     說了一通戰國學術界的大勢,再回到老子身上。

    老子是主張柔弱和謙下的。

    他所以這樣,并不是愛這樣幹,乃是因為用了這種手段可以達到勝過剛強者的目的。

    他以為要不受人家的欺侮,先要使對方不想欺侮。

    我柔弱了,好勝的人就不來和我生事了。

    如果對方決心要欺侮我,那麼我就讓他,他得其所欲也就完事了。

    但是他嘗到了這個甜頭,一定以為欺侮人是容易的,他将愈敢放開這手腕,終至碰到了一個比他更強橫的敵人把他打倒而後已。

    所以,我的讓他并非我的吃虧,隻是騙他走上倒黴的第一步,依然是我的勝利。

    而且愈肯吃虧的愈能獲得别人的同情,地位也就高起來。

    所以他說,事情往往是相反的:吃虧就是便宜,便宜就是吃虧。

    這種見解,我猜想是宋钘的“見侮不辱”的演進,是楊朱的“全生”學說的變相。

    如果猜得對,則老子應是宋钘的後輩,怪不得孔、墨、孟的書裡全不曾把他提起,他如何做得孔子的老師!至于《老子》這書為什麼說不是他做的,則因書中說“絕聖棄知”“絕學無憂”“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知多”等話完全是戰國末年的思想;這時以前的聖知正是社會上所崇拜的,它不曾在民間生出流弊,沒有棄絕的需要。

    而且戰國時人每提到老子,隻有說他主柔弱,沒有說他想毀滅文化,可見這些話不是他固有的。

    那麼,我們為什麼不說他生于戰國之末,可以把這些意思寫進了自己的書裡呢?這因到了那時,他為孔子之師的傳說已起來了,叫人錯認了時代的人一定是過去的人,所以他不會生得太晚。

    因此,我們以為老子這人是戰國中期的,《老子》這書是戰國後期的。

    戰國後期的人作的書為什麼要托老子的名?大概因為這部書裡采用他的話最多,所以就用他作代表了;或者作者并非有心托他而被後人誤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