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嘉麥穆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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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這個名字:阿嘉麥穆隆(Agamemnon),一聽那聲音就像是除去叫這個名字的國王配做希臘人的兵馬大元帥之外沒有第二個人。

    他的弟媳婦淫奔了,那名聞千古的美人海蘭。

    巴芮斯、陶哀的公子,一個在他的兄弟家裡做客的年輕人,不顧道義,把她拐走了。

    他以全希臘的力量渡海遠征,帶着他心愛的大公主,留下一對幼小兒女,連同國政,交給王後看管。

    王後叫做克勒泰穆尼絲塔(Clytemnestra)。

    這個名字又長又響,不怎麼嬌聲嬌氣,就像守夜的人形容那叫這個名子的女人: 在這個女人胸脯,跳動著一顆男子的心。

     我一樣喜歡這個名字。

    世上自來隻有他們夫婦兩個人叫這兩個旗鼓相當的名字,我相信永遠不會有人再這樣僭妄,因為,你聽,阿嘉麥穆隆,元氣足,調子慢,顯然是用了十年笨日子滅亡陶哀的大元帥因為,你再聽,克勒泰穆尼絲塔,長歸長,聲音有點兒急促,暗裡似乎有鬼,不在人世幹一兩件帶打出手的不守婦道的兇事,不像是海蘭的姐姐——因為她和另一個淫婦是一對姊妹。

     但是,我這種獨得其秘的印象,不足為訓,即使有趣,是看完了戲才有的。

    開頭遇見這一對冤家似的名字,我覺得自己像爬山,還沒有鬥起膽子爬,膽子已經落了。

    它們帶我爬上高峻的山徑,吃力、一身汗,一路聽見泉聲潺潺、鳥聲關關,忽而一陣風,什麼地方傳來了奇怪的如有所示的聲音,偶有所得,并無所悟,神秘而明晔、平靜而隐約,正在神往美好的山景,身際已是萬丈深壑,嘯嗷在耳,雲氛破了,赤裸裸的是戲。

    氣象萬千化為恐怖,凱旋的英雄倒了,陰謀的勝利代替歡迎的熱情,歌功頌德的賢婦一霎時變成兇惡的母夜叉:克勒泰穆尼絲塔!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她的戲劇的後裔和她一比,馬克白夫人、阿達莉(Athalie),她們的許許多多的弱妹,全都暗無顔色。

    這偉大的悍婦,在丈夫走進浴盆的時候,一連幾斧把他劈死,功成了,親自歡天喜地講給一群屏息的長老。

    但是在她動手以前,你不要妄想她有一絲口風透露,一點顔色供你猜測。

    火山不曾爆發,原是绮麗一片。

    她的心計如一口古井,不生漣漪。

    她似乎就是命運的化身,握穩了生殺大權,于是行若無事。

    然而一切隻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花開得好隻因有毒,話說得好隻因要你相信。

    她的一言一動,原先你往好裡解釋,如今你明白了,她在做戲。

    戲的巧妙運用說明人物的性格,然而劇作者的匠心給你伏下驚人之筆,就在戲的高潮來到的時候,性格斂去浮光掠影,讓你接識它的深厚的存在。

    她是一個王後,她是一個悍婦,然而一個偉大的悍婦。

     說穿了,這是一出陰謀戲,本質應當并不高,然而劇作者的氣質的崇高化入字裡行間,使它不僅成為戲劇文學的傑作,而且成為傑出的傑作。

    這是人類自有戲劇以來留下的第一道裡程碑,劇作者正是那古老的愛司苦勞斯(Aeschylus)。

    他着眼不在陰謀,那是渺小如你我之流的把戲。

    這裡沒有明槍暗箭,勾心鬥角,竊竊耳語,将成垂敗的制勝場面,這裡什麼也沒有,平如野,直知矢,遠看是一堵希臘古牆,近看雕镂精細,靈魂工力全在。

     我們不妨分析一下開場守夜的人的獨白,那不長然而盡夠說明劇作者的用意和成就。

     我哀求神明解除我的勞役,不再整年守夜,躺下來如一隻看家的狗,不是休息,而是在阿出斯(Atrues)一系宮殿的房頂拄着一隻胳膊,我認識午夜的星空,太悠久,也太清楚,宇宙的輝煌,光的主宰,它們君王一樣的面貌指出——下落或者上升的輪轉的時序,帶來霜或者帶來火的歲月的區分。

     如今,正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