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個沒來頭的演員想作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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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先生介紹我到一個地方做戲。

    ” 我愣了一下,然後非常抱歉地說,現在沒有什麼地方做話劇,根本就不曉得什麼地方有一個正常的經常演出的話劇劇團。

    當然,演話劇的人是很多的,例如常在報上看到的上海美心劇院的話劇演出,都是一些相當有聲譽的演員在做戲,不過,那也隻是偶然的聚合,業餘的演出而已,算不得一個職業劇團。

     “假如有機會介紹我到電影公司拍電影……” 我連忙搖搖手,表示自己沒有能力。

    不錯,我有些朋友在電影公司做事,但是就我從旁聽到的來講,介紹一個新人進去,百分之百沒有希望。

    這個夢不好做…… “但是,我演過戲,許多次戲,在内地,朋友都認為我有前途,所以我才……” 我看着我面前的女孩子,一個陌生人,年紀輕輕的,可也輕輕地帶着一點風塵氣息,額頭顯出若幹勻适的皺紋。

    身材也許小了些,但是五官端正,眼神富有表現力……也許因為她在盯着我的緣故,我的内心本來有些歉然,越發不想回望一下了。

    我沉默着,僅僅吐出了一個相當殘忍的:“是的。

    ”拖長了音,不是表示考慮,而是希望逃避。

    她堅持問下去: “可是,我到了上海,待了好幾個月,找不到門徑,住在親戚那邊……” 我插進一句話:“做一個電影公司的龍套演員,不見得能夠維持生活……” “那沒有關系,我不是找職業,……先生明白,我是當做事業……說實話,我已經大學畢業了,因為我愛好戲劇,所以這才……” 我覺得這不是搪塞可以應付她的了,連忙用心為她細細譬解我所謂的困難。

    我相信我每一句話都像一個釘子,把她的希望一釘又一釘地釘了回去。

    我沒有講完話。

    她的抽噎已經好像韻腳,或者驚歎符号,一句又一句地把我截成方塊詩行。

    我充滿了同情,然而現實……這個污水坑沒有一點點青春的蕩漾。

     “小姐,我必須幫你往深一層看。

    話劇在上海如今是不可能存在了,第一,經濟局勢不允許,成本很大,開銷很大,捐稅還要從中劫去四分之一,實驗性或者業餘性的演出,根本談不到,至于永久性的職業演出,誰有那份兒俠義來擔負經常開支和營業失敗呢?第二,政治形勢不允許。

    這分正負兩層:負的,忌諱太多,劇作家擱筆,隻好翻老戲,而老戲也不見得都有可能上演正的,同樣可以了解,幹話劇的人都有良心,不肯粉飾太平,歌功頌德。

    正負相乘,一不願,二不敢,有心也就無力了。

     “電影很久前就有了市場,如今自然更是獨霸了。

    讓我站在一個客觀立場,因為我也沒有别的立場,把道理幫你揭發出來。

    經濟沒有保障,政治上吸不到自由空氣,話劇隻好銷聲匿迹。

    上海實驗劇校雖說每天都有公演,因為全部由學生做,經濟局勢比較容易應付,不好并為一談。

    而且,我相信,像你這樣的大學畢業生,不會再回到學校去受基本訓練。

    那麼,我們還是來談談電影吧。

     “我們從小地方說起。

    話劇一台布景服裝,一次隻能供[1]一次演出,日子久了,還要加上損壞的耗蝕,拍電影,成本大過話劇不知道多少倍,然而有一個好處,拍好了以後,可以洗成幾套,十幾套,同時分發到各地做頭輪放映,頭輪之後二輪,二輪之後三輪……隔上三年五載,有機會還可以再來一次頭輪……盡管電影成本大,蝕本的機會究竟太少:電影一本萬利,話劇一本一利。

    如今上海是一個資本主義社會,投機地帶,有大利便有大本,不像話劇一付寒酸相,一不當心,且将折本。

     “這是一。

    我們再看二。

    話劇是語言藝術,沒有良好劇本,等于沒有靈魂,但是語言,我們明白,是一種更直接的表達或者控訴工具,因為聲調感情意義必須具有真正的生命才成。

    電影盡量減少語言,拿畫面來傳達它的任務,語言淪到一個輔助地位,這就是,電影在工具和表現本身上,就比話劇更遼闊,更自由,因而也就比較容易間接地完成它的使命。

     “因為重要在活動的畫面的攝取,所以,看電影等于看圖識字,沒有受過教育的文盲一樣可以多少領會一些電影的内容,站在投資(或者投機)的立場,廣大的盲目的觀衆群實在是一個最牢靠的保證。

    而廉價的大量銷票自然又是保證的保證。

    人民是不受騙的。

    但是中國人這麼多,每個人受一次騙——受一次騙才會不受騙——對資方也就夠了,太夠了。

    電影要人投資,當然有人投資。

    他們永遠站在藝術外面做門外漢,但是賺錢,哈哈,他們是很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