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錄

關燈
的題材太過單調,當讀者對于戀愛生活再也不覺得興趣的時候,他的小說自然被人束之高閣了。

     陶晶孫的《木犀》是描寫師生的戀愛。

    據郭沫若說,原文本是日文,因為他愛讀這篇小說,所以他特地慫恿作者把它譯成了中文,改題為《木犀》。

    雖然如此,愛好小說的讀者對于本文仍有深刻的印象。

     周全平和倪贻德算是創造社的乙隊,假如你把郭沫若、郁達夫、張資平、成仿吾當做甲隊。

    這兒所選的兩篇,《呆子和俊傑》和《煩惱的網》,前者相當平庸,後者卻很有意思。

    且看魔鬼對他的女兒怎麼說: 女兒呵!你應當仔細用你的網!雖然你的網是大到可以裹住世間的一切,但裹不住知足的心;雖然你的網是密到小小的螞蟻也不能鑽過,但覺悟的頭腦是阻擋不住的;雖然你的網是堅固到寶劍都不能砍斷,不過忍耐的勇氣會把它毀壞到像一把碎爛的細紗。

     可是一般人不但沒有知人之智,而且也沒有自知之明。

    “他隻在羨慕那得着幸運的福氣的人。

    他因為羨慕而谄媚,谄媚的結果,又變成嫉妒。

    于是煩惱的網便密密的裹在他的身上了。

    ”這篇小說,層次分明,同時,又富有哲理,值得細心閱讀。

     倪贻德的《花影》,是童年的回憶。

    “這種幼年時代的經過,如夢一般的,如雲一般的,漂浮在他的腦海裡,使他心醉,使他神迷,使他更感到現在的痛苦。

    ”這種滋味,大約一般敏感的愛好文藝的青年,都有親切的體驗。

     《零落》是描寫一個破落戶的家破人亡的慘狀,整天靠着變賣字畫,才能夠過活。

    作者談到凋零的景象時,說: 園裡的蔓草長到了幾寸,梁棟上滿結了蛛網,亭子的欄竿折了,也隻任它被風雨侵蝕。

     而在這幾年之間,他們家裡的人,死的死了,嫁的嫁了,奴仆都去換了别家的主人,以前的親戚朋友們也都漸漸的疏遠了;隻有被聘來教讀逸卿的一位老先生,還終日冷清清地坐在花廳裡,更增了一味寂寞的情景。

     到了最後,連極簡單的生活也沒法子挨下去的時候,大家隻好遭遇“樹倒猢狲散”的命運,各人都向自己所要到的地方分道前奔。

    過了幾天,新主人搬進來,換了一副繁榮的面目,周遭的人們,早已把這家完全忘記了。

     像這種破落戶的曆史,各大城市裡天天都可以見到,不過極少人曾用小說的體裁,把它作極詳盡的叙述罷了。

     從1918年魯迅著述《狂人日記》起,到後來許多作家,同時站在各種不同的角度來描寫個人的經驗、社會的生活止,這的确是個大躍進。

    可惜因篇幅關系,我隻能夠提綱挈領地把自己所喜歡的各位作家的作品,稍微加以述評。

    那些被我遺漏的,隻好怪自己眼力不夠罷了。

     三 散文 自新文化運動以來,最成功的算是散文。

    有些散文作家兼寫短篇小說和詩。

    事實上,他們的詩,多數像“分行寫的散文”,同時,他們的小說,至多拼湊一點故事,而得力處還在于散文。

     《中國新文學大系》,給散文分配了兩個集子的地位,由郁達夫和周作人分任編輯。

    這兩本集子的分法,不像小說那樣,以文學團體做單位,它們僅憑兩位編者把當時比較有名的散文作者的文集,各分多少種去選擇罷了。

     現在我來談散文,我也不能按照兩位編者所編定的名次,同時,因為篇幅關系,我隻能主觀地選出冰心、朱自清、郁達夫、郭沫若、徐志摩、葉紹鈞、許地山、豐子恺、魯迅九家。

    至于大名鼎鼎的周作人,我有好幾位朋友都把他捧到天上,但我總覺得他的東西實在幹燥無味,好像苦茶一樣,尤其是後期的作品,掉書袋太多。

    假如你把它當做考證文章來研究,這似乎太過簡略;假如你把它當做散文來欣賞,那麼這種改組派似的半文不白的文字,佶屈聱牙,倒不如看唐宋古文還利落幹淨。

    雖然如此,周作人的文章倒時常有新意思,這倒合“言之有物”的教條;不過文字最需要美的條件,凡是“言之無文”的東西,總不容易提起讀者的興趣罷了。

     以下就分論九位散文作家。

     冰心是個有自知的人。

    在《全集自序》裡,她說:“我知道我的弱點,也知道我的長處。

    我不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也沒有噴溢的情感,然而我有堅定的信仰和深厚的同情。

    在平凡的小小事物上,我仍寶貴着自己的園地。

    我要栽下平凡的花,給平凡的小小人看!”又說:“我知道我的筆力,宜散文而不宜詩。

    又知道我認識孩子爛漫的天真,過于大人複雜的心理,将來的創作仍要多在描寫孩子上努力。

    ” 根據這麼一種正确的認識,她的努力永遠有個中心。

    她不作非分的企圖,她也不參加任何活動。

    她隻嚴守她的崗位,教教書、寫寫東西。

    因為她自小在教會學校讀書,受着基督教義的影響,所以“潛隐的形成了我自己的‘愛’的哲學。

    ” 真正愛護自己的父母和兒女的人,一定會愛護人家的父母和兒女。

    再進一步,他還懂得“推恩”。

    在《山中雜記》裡,冰心有一段寫出自己的廣泛的“愛”。

    她說: 我們幕天席地的生涯之中,和小鳥最相親愛。

    ……我常常去探望小鳥的家庭,而我卻從不做偷卵捉雛鳥等等破壞它們家庭幸福的事。

    我想到我自己不過是暫時離家,我的母親和父親已這樣這樣的牽挂。

    假如我被人捉去,關在籠裡,水遠不得回來呢,我的父親母親豈不心碎?我愛自己,也愛雛鳥;我愛我的雙親,我也愛雛鳥的雙親! 假如每個人都懂得“推恩”,相信天下早已太平,不緻整天有爾虞我詐,你搶我奪的事情發生了。

     在《往事》裡,她提到“看燈塔是一種最偉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詩意的生活。

    ”因為看燈塔的人,願意犧牲小我,替狂風暴雨中的船夫指示迷津。

    這兒我們可以看出冰心是富有服務人群的精神。

     在《寄小讀者》裡,她有幾段遊記寫得真不錯。

    例如通訊二十九裡所寫的《白樓》,通訊四所寫的《江南的風景》,等于一篇散文詩。

     五日絕早過蘇州。

    兩夜失眠,煩困已極,而窗外風景,浸入我倦乏的心中,使我悠然如醉。

    江水伸入田隴,遠遠幾架水車,一簇一簇的茅亭農舍,樹圍水繞,自成一村。

    水漾輕波,樹枝低亞。

    當幾個農婦挑着擔兒,荷着鋤兒,從那邊走過之時,真不知是詩是畫! 有時遠見大江,江帆點點,在曉日之下,清極秀極!我素喜北方風物,至此也不得不傾倒于江南之雅淡溫柔。

     冰心自幼愛看小說,愛讀詩詞,所以論文字的優美自然,和她同時代的作家,很少能夠趕得上。

     和冰心的散文不相上下的,是朱自清和郁達夫。

    朱自清也是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他寫過詩,寫過小說,也寫過散文。

    在《背影》序裡,他說:“我覺得小說非常地難寫,不用說長篇,就是短篇,那種經濟的,嚴密的結構,我一輩子也學不來!我不知怎樣處置我的材料,使它們各得其所。

    至于戲劇,我更是始終不敢染指。

    我所寫的大抵還是散文多。

    ”戲劇既然不敢染指,詩和小說也不常磨煉,那麼他隻好以散文名家了。

     朱自清的散文,分為小品文和遊記兩方面。

    前者最著名的為《背影》。

    這篇短文,多年來曾被許多中學國文課本的編者采用。

    其中一段給人的印象特别深刻。

     我看見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

    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

    他用兩手攀着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

    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後者包括《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溫州的蹤迹》、《海行雜記》等篇。

    他的遊記寫得很有風趣,尤其光與影,聲和色這些最難用文字來形容的東西,他居然寫得很到家,這正好證明他的工力實在不錯。

     郁達夫的舊詩很有素養,用詩的語言來做散文,不消說是最合美的條件。

    當他在日本“高等學校裡住了四年,共計所讀的俄德美日的小說,總有一千部内外。

    後來進了東京的帝大,這讀小說之癖,也終于改不過來。

    就是現在,于吃飯做事之外,坐下來讀的,也以小說為最多”。

    因為他所讀的西洋文學作品比較多,所以在寫散文的時候,他時常要發表他的高見。

     他是極端贊成主觀的人。

    在《文藝鑒賞上之偏愛價值》裡,他說: 所以我們看到了一種文藝作品,覺得這作品的氣脈,有與我們的心靈吻合的時候,就一往情深的稱贊個不了。

    實際上,這一部書的價值也許不十分大的,而我們非要置值在荷馬、莎士比亞、莫裡哀的著作之上不可。

     因為他主張文學等于作者的自傳,所以他對于日記文學、書簡文學十分重視。

    他曾說:“以日記體裁寫成的文章,除有始有終的記事文之外,更可以作小品文、感想文、批評文之類,它的範圍是很廣很自由的。

    ……就是那部《亞米愛爾》的日記裡,也有許多很美麗很細膩的散文詩包含着,不是拘于一格的。

    ”事實上,他個人曾寫過一本《日記九種》,雖然編者并沒有把它選入片段。

     《一個人在途上》可以算是達夫的散文的代表作,裡邊充滿着感傷的情調,而文字的輕靈生動,特其餘事。

     院子裡有一架葡萄,兩棵棗樹,去年采取葡萄棗子的時候,他站在樹下,兜起了大褂,仰頭在看樹上的我。

    我摘取一顆,丢入他的大褂鬥裡,他的哄笑聲,要繼續到三五分鐘。

    今年這兩棵棗樹結滿了青青的棗子,風起的半夜裡,老有極熟的棗子辭枝自落。

    ……在這樣的幽幽的談話中間,最怕聽的,就是這滴答的墜棗之聲。

     郭沫若是創造社的靈魂。

    他的學問非常淵博,路子十分廣泛,各種文體,他都有一手。

    但是,就散文而論,他長于叙述和議論,而短于抒情。

    在傳記方面,他寫過《我的幼年》、《反正前後》、《創造十年》;在散文方面,他寫過《橄榄》、《三葉集》。

    當北伐成功後到七七事變爆發的十年間,他以一個成名的作家,蟄居日本,從事中國社會史和甲骨文的研究,同時,還翻譯了十部八部世界名著,光是這種偉大的魄力,就值得人欽佩。

     他的散文的毛病,恕學殖淺薄的我坦白說了一句,在于過分關照讀者,許多地方要替讀者解釋。

    例如《今津紀遊》裡,他曾說:“啊,好個救星!這要算是在沙漠中絕了水的商隊,突然遇着了Oasis(沙漠中膏腴之地)了!”假如作者把Oasis一詞,幹脆寫為綠洲,而且把括弧内的解釋的句子完全除掉,把下半句寫成“突然遇着綠洲了”這豈不是更幹淨?假如Oasis一詞硬要加上英文,同時,又要加上解釋,那麼商隊一詞也應該加上英文,Caravan,同時,又加上解釋,說(一隊行商,在沙漠中旅行),這未免使辭氣比較軟弱,而且和不蔓不枝的原則相背馳。

     這種吹毛求疵的說法,似乎對于我們這位才氣洋溢的作者不敬。

    其實不然。

    郭沫若的生活經驗很豐富,而行文也是機杼一家,且看他對于四川的風景怎樣描寫: 巫峽中的奇景恐怕是全世界中所沒有的。

    江流兩岸對立着很奇怪的岩石,有時候真如像刀削了的一樣。

    山頭常戴着白雲。

    船進了峽的時候,前面看不見去路,後面看不見來路,就好像一個四山環拱的大湖,但等峽路一轉,又是别有一洞天地了。

    人在船上想看山頂的時候,仰頭望去,帽子可以從背落下。

    (《月蝕》) 諸如此類的描寫,在他的文集裡,随處可以見到,讀者可以慢慢地玩味。

     徐志摩也是以詩人兼散文名。

    他在散文上曾下了不少工夫,可惜過猶不及,有時因為過分用心,過分歐化,反而顯着刀斧的痕迹。

    例如“什麼偉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優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風籁中、雲彩裡,山勢與地形起伏裡,花草的顔色與香息裡尋得?”(見《佛羅倫薩山居閑話》) 但是,大體說來,他的散文是站得住的。

     《我所知道的康橋》,是一篇很精彩的東西。

    隻因知之深,愛之切,所以信筆寫來,也能夠給人以深刻的印象。

    他說: 有幸福是永遠離母親撫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遠接近自然的人們。

    不必一定與鹿豕遊,不必一定回“洞府”去,為醫治我們先前生活枯窘,隻要“不完全遺忘自然”一張輕淡的藥方,我們的病象就有緩和的希望,在青草裡打幾個滾,到海水裡洗幾次浴,到高處去看幾次輕霞與晚照——你肩膀上的負擔就會輕松了去的。

     在物質生活上,徐志摩比較同時代的一般作家都富裕。

    他和社會上的幾位名流很有交情。

    當他要和陸小曼結婚的時候,粱任公心裡極不願意給他做證婚人。

    但在胡适之的再三懇求下,任公終于答應了。

    這說明他的面子多大。

     志摩和林宗孟的交情也極不錯。

    因此,當宗孟被害的噩耗傳到北京的時候,他曾寫了一篇很沉痛的文章,題為《傷雙栝老人》。

    他說: 那晚,你的骨肉一個個走進你的卧房,各自默恻恻的坐下,啊,那一陣子最難堪的噤寂,千萬種痛心的思潮在各個人的心頭。

    在這沉默的暗慘中,激蕩、洶湧、起伏。

    可憐的孩子們也都淚盈盈的攢聚在一處,相互的偎着,半懂得情景的嚴重。

    霎時間,沖破這沉默,發動了放聲的号啕,骨肉間至性的悲哀——你聽着嗎,宗孟先生,那晚有半輪黃月斜觇着北海白塔的凄涼。

     “濃得化不開”,這題目倒新鮮,但是就文論文,這未免太過裝腔作勢,不夠自然。

     《死城》是一篇完整的散文,既深刻又緊湊,它描寫國都南遷後,北京變成一座死城的夜景。

    那種景象本來夠凄涼,何況作者懂得用墳墓、乞丐、上了年紀的洋車夫來烘托,更加強凄涼的慘狀。

     葉紹鈞,文如其人。

    他既不會放言高論,又不會裝腔作勢,他隻是老老實實地以老朋友話家常的姿态,把自己的經曆和意見寫出來,恬淡自然,實在可愛。

    他的《過去随談》,寫的是他的簡史,但内容頗多獨到的見地。

    例如學習外交這問題,馬來亞以及南洋各地的華校當局,應該細心考慮下列一段話。

     不去徹底修習,弄一個全通真通,當然是自家的不是;可是學校對于學生修習的各項科目都應定一個畢業最低限度,一味胡教而不問學生是否達到最低限度,這不能不怪到學校了。

    外國文這項工具不能使用,要接觸一些外國的東西,隻好看翻譯品。

    這就與專待喂飼的嬰孩同樣的可憐,人家不翻譯,你就沒法想。

     《兩法師》是一篇爐火純青的作品,文字和内容剛好相配襯。

    作者說:“弘一法師與印光法師并肩而坐,正是絕對的對比,一個是水樣的秀美、飄逸,而一個是山樣的渾樸、凝重。

    ”寥寥數語,把兩法師的輪廓和精神和盤托出來。

    這種手法,非多年寝饋文藝的人,絕對辦不到。

     葉紹鈞是個腳踏實地的人,他不但做人如此,治事治舉也是如此。

    再進一步,他還希望人家也腳踏實地。

    他知道,在目前的教育制度下,老師等于一架留聲機,把自己從上一代的老師處買來的東西,原封不動地販賣給學生,至于學生對于學問是否有新的發現,是否能享用,卻不聞不問,這是教育的失敗。

     為着注重腳踏實地,他希望雙雙的腳步,要踏在泥土上,打上深深的腳印,而進行的辦法,莫如此時此地着手,不要整天迷戀過去,幻想将來。

     但正幹至少與本末一樣地重要,沒有正幹,本末又有什麼意義呢?不懂得前一義的人無異教徒之流,以現世為不足道,乃心向天堂樂土;其實隻是一種極貧儉極枯燥的生活而已。

    不懂得後一義的人,猶如吃甘蔗隻取本根與末梢,卻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