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吊圓明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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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燕京的東門往北走,不到五百碼的距離,便抵達圓明園。

    喜歡散步的我,每天總要在校園内外繞了幾個圈,到了星期日那天,大多數同學都跑到城裡去看電影或者購買零用等東西,我卻利用這機會,時常憑吊圓明園。

     圓明園是清帝的别墅,它的範圍的廣大,簡直像一座城。

    可惜鹹豐十年(即1860年)英法聯軍攻陷北京時,這座代表東方最繁華豪貴的别墅給洋兵一把大火燒掉了。

    在沒有放火之前,裡邊名貴的曆代相承的國寶,被洋人搶的搶,偷的偷,百年基業,毀于一旦。

    現在各國大博物院裡所收藏的有關于中國的古玩、瓷器、字畫,一部分是火燒圓明園時失掉的。

     圓明園的舊址,到如今隻剩了一片圍牆。

    圍牆殘缺不全,造牆的石塊,有一部分也給附近的平民搬走了。

    園裡的樓亭台榭,連地基也給人挖掉了。

    現在我們所能看見的,就是一座名叫“西洋台”的巨廈還殘留着幾個破碎的大理石的圓柱,整天屹立于荒郊中,恭迎朝晖,揮送夕陽。

     但是,這個破破爛爛的名園的遺址最惹我愛憐。

    假如我一個人去逛圓明園,我的口袋裡總要帶一部《莊子》或陶詩,在荒草斜陽的環境中,高聲誦朗,或低頭冥想。

    假如我和一兩位朋友同去,我們多數是帶些水果,如葡萄、栗子、花生一類的東西,在園裡的小流旁邊的一塊比較幹淨的石塊上,邊談邊吃,邊吃邊談。

    的确,在這種環境中作上下古今談,是人生最大的樂事,至少這種場合比較茶樓酒店好得多;為的是俗人根本不到這兒來,不會擾亂清聽;同時,因為周圍沒有人的關系,我們可以高談闊論地探讨各種問題,不怕人家造謠生事,這是多麼方便。

     圓明園對我個人的最大好處,就是它幫助我認識北方的農村的平民的生活。

    原來圓明園裡邊有許多小山,貧苦的農民,就在山坡的比較結實的地基上,因陋就簡地用碎磚、稻草及破門或破木闆來“建築”屋子。

    屋子的高度約五尺高,床位占全部屋子的面積的一半,床的前面為竈坑,竈坑的旁邊七零八落地堆了一些日常用品。

    床上住着一家人,床下很可能養着一群豬。

    北國地寒,刀劍似的北風刺入人的肌骨。

    貧民沒有錢買煤球,更沒有錢買無煙煤來生爐,他們隻能夠在園裡撿着一些幹草或樹枝來煮飯。

    不,他們沒有煮飯,他們至多是弄一些烙餅或小米粥,用大蔥蘸着豆醬吃。

    雞鴨魚肉呢?一年到頭都沒有機會嘗過。

    到了夏天,這個鳥籠似的屋子簡直是熱得要命。

    一家人擠在屋子裡,連氣也喘不過來。

     像南方人怕風濕一樣,北方人最怕寒腿。

    住在圓明園裡邊的窮人,到了隆冬的時候,他們照例用敗絮把雙腿綁住,腳部更用稻草和繩子來包裹,走起路來,笨重不堪。

    洗澡對他們是個奢侈的行為。

    據非正式的估計,這些窮人一生可能隻洗了三次澡:出生時洗一次,結婚時再洗一次,最後一口氣停止時又洗一次。

    由于貧窮和愚蠢,他們當然不知道什麼叫做醫藥衛生。

    因此,疾病厲疫一流行的時候,他們十九要被犧牲。

     這是二十年前我所親見親聞的事實,但是,圓明園沒有被毀之前,它的情形是怎樣的呢? 照乾隆九年(1745年)唐岱和沈源兩人奉命所繪的《圓明園圖》(按:原圖現存巴黎國立圖書館,本文所引用的系中華書局影印本)來看,圓明園實在夠得上繁華富貴的派頭。

    全圖共四十景,每景有圖畫,有題詠,合共八十幅。

    每兩幅中間,印着“圓明園寶”的玉玺。

    我翻閱數遍,對于兩百年前的景物依稀領略一二。

     園裡的正殿為正大光明殿,質樸靜穆,不雕不繪,“屋後峭石壁立,玉筍嶙峋,前庭虛敞,四望牆外,林木蔭湛,花時霏紅疊紫,層映無際”。

    北京的建築有一個特點,就是院子大,陽光足,花木多,使人心曠神怡;中等人家的住宅已經如此,何況是帝王的宮殿和别墅。

    宮殿和别墅又有差異,宮殿冠冕堂皇,别墅雅淡清幽,其中最大關鍵,全在于山水花木。

     正大光明殿的東邊為勤政殿,乾隆天天在這兒披省奏章,接見各大臣,午後才跑到屏風的後邊,手抄《書經·無逸篇》來勉勵自己。

    四周滿布秀石奇花,窗明幾淨,最宜運用心思。

    北邊為九州請宴殿,即帝王遊息的所在,前面有個小湖,周圍枝杈縱橫,旁達園内諸勝景。

     至若镂月開雲殿,全部都用楠香制成的,屋頂蓋以金黃碧綠的琉璃瓦,輝煌燦爛,嬌小玲珑。

    殿前廣植牡丹花,殿後種着青松古柏,甯靜幽淡,是吟詠高歌的好所在。

    與镂月開雲殿有同等意義的,就是碧桐書院,前面有小橋流水,左右有高大邃密的梧桐,到了盛夏,梧桐的枝葉繁茂,綠蔭張蓋,使人渾忘赤日的淫威。

    “春風桃李花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