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逛舊書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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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沒有到北京之前,我根本沒有逛舊書攤的習慣。

    那時年紀還輕,學力很有限,除購置學校課本及《向導》一類的雜志外,我沒有許多閑錢買書。

     自到北京之後,不用幾個月工夫,逛舊書攤的嗜好已經染上了。

    當時相好的十幾位朋友們,誰都有共同的傾向:整天談戀愛、革命、讀書。

    戀愛不忘革命,革命不忘戀愛,而供給題材,鼓勵活動的原動力,還是讀書。

    一般青年的求知欲非常強,學校的死闆闆的課本,酸溜溜的講義,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于是他們隻好自動地去找尋他們所需要的精神食糧。

    因為這些書籍是自由選擇的,所以閱讀的時候,誰都覺得津津有味,讀完之後,更想按照書中主人翁的辦法如法炮制。

    因此,愛看《紅樓夢》、《西廂》及張恨水、張資平的小說的人,多以戀愛的主角自居;嗜好克魯泡特金、列甯、蔣光赤、瞿秋白的作品的人,每以革命家自命。

    戀愛和革命變成頹廢的或積極的青年的風尚,而讀書卻是他們的共同嗜好。

     初到北京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不逛東安市場的,好像初到上海的人,沒有一個不逛四大公司,初到新加坡的人,沒有一個不參觀三大娛樂場一樣。

    東安市場裡邊陳列各種商品,從衣服鞋襪帽、金銀珠寶等首飾,到家庭一切日用品都有出售。

    此外,它另辟一角落來擺書攤。

    北京為中國首屈一指的文化城,人文荟萃,圖書豐富。

    讀書的人多,買書的人多,賣書的人更多;從世界各國及中國各省各縣跑到北京來做官或讀書的人,到了“學成”或“調任”的時候,他們迫得要遠離。

    書籍這東西,平時參考閱讀的時候,唯恐太少;到了搬家或遠行的時候,又嫌笨重不堪。

    憑空丢掉實在可惜,帶在身邊又未免太過累贅。

    在進退維谷的當兒,許多遠行人甯願低首下心地去照顧舊書攤,希望從舊書攤的媒介,使他們所心愛的書籍依舊落于書香之家。

     東安市場的書攤,是以普通中等以上的學生為對象,它們所賣的多是各校所用的課本及參考書;比較名貴的珍本,這兒不容易找得到。

    我前後在東安市場逛了十年,隻買了一部心愛的好書。

    這就是19世紀英國最著名的史學家馬考萊所著的《英國史》。

    這部書共六大本,插圖的精美,印刷的漂亮,裝潢的考究,簡直使人的眼睛發亮。

    據書賈說,這部書是倫敦《泰晤士報》特派員托賣的,書是九成新,裡邊沒有留下閱者的筆迹。

    書賈僅索價二十五元,沒有扣折。

    那天我剛好領到一筆稿費,荷包裡有幾十塊閑錢,所以我不假思索地把它買下來。

     其實,北京的書店的中心是在宣武門外的琉璃廠。

    琉璃廠書店的主角倒不是中國最有名氣的商務與中華,而是那一百幾十家的舊書店。

    那些舊書店的大老闆們,自少飽通經史,長大遊遍大江南北。

    論版本,如數家珍;談掌故,滔滔不絕。

    北京人是最有禮貌的,由讀書人出身的書賈也不會例外。

    一個人到了這種書店,仿佛回到自己的書房,而同座面談的又酷似平素相與切磋琢磨的老朋友。

    就在這些老朋友的慫恿下,我買了一部《二十四史》,一部殿版的《明史》以及明清各名家的專集。

    書籍日積日多,到了抗戰的前夕,我個人的小小的書房已經裝滿了十書架。

    假如不是因為八年的抗戰及戰後五六年的奔波勞碌的生活,那麼一年多添置兩架書是不成問題的。

    十四年的工夫,起碼可以多搜集二三十書架書。

    “門對千竿竹,家藏萬卷書”,這豈非人生樂事? 北京的舊書店還有一點好處,就是熟客買書可以記賬,到了一年三節的關頭才來收賬,書店老闆知道某些人士喜歡搜集某些書,他們一到相當時間,就用藍布大包袱包了一大包書送上門;你喜歡的留下,不喜歡的讓他帶回去。

    錢呢?這是俗物,大家少談為妙。

    到了過年過節的時候,慢慢算賬。

    反正太平時代,讀書人最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