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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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菱角,一面随便閑談。

    偶爾一片烏雲把月亮蓋住,湖上漆黑一團,但聞人聲,不見人面。

    這時你很可能聽到周圍的遊客引吭高歌,說:“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 兒童喜歡熱鬧,青年也愛熱鬧,不過兩個時期的心情微有不同。

    北京的前門外、王府井大街、東單、西單、東四、西四等大街非常熱鬧。

    假如提早十年,我相信自己一定會跑到那些地方去擠。

    可是由童年到青年,心情已經有一點異樣。

    青年不喜歡看人家的熱鬧,他們要自己創造熱鬧。

    偌大的公園,由于一般喜歡創造熱鬧的青年擠在一起,無形中生色不少。

    青年男女的服裝比較考究,行動比較活潑,既有熱情,又有膽量,而他們的放蕩不羁的生活,說不定正是新聞的資料呢。

     青年是求偶的時期。

    無論初戀或新婚,二人總是形影不離。

    在時逢三五便團的中秋,天高氣爽,從天安門到夜色清涼的東長安街的路旁,最宜散步。

    雲破月來花弄影,那種景物恐怕别的地方不易找到。

     但是,一離開故鄉及第二故鄉,中秋對我毫無興味了。

    最無聊的是香港。

    那時我剛從北京逃難到香港,家破人亡,心裡本有難言的苦痛。

    傷心人觸景倍傷情,對于中秋的大好月色也不暇賞玩。

    記得有一個中秋晚上,我往學士台去看一個外江的朋友,他的太太跟一個老香港的太太發生口角。

    香港太太指着外江太太大聲罵道:“死人頭,你是亡國奴。

    你的上海給日本人占去後,又有什麼臉兒跑到我們的香港來?”我聽了之後,不禁啼笑皆非。

     香港是個大商埠,商人重利,眼光又小得可憐。

    他們從西洋的水兵處學到一些口頭禅,便以為精通東西洋的文明。

    他們足不出九龍的新界,偶爾逛一趟澳門,便以為這是天下大事。

    他們的心目中,隻有“西人”,沒有華人,尤其中國的讀書人。

    他們的行情很熟,知道讀書人的口袋裡到底有幾塊錢。

    單憑這副勢利眼,總夠你望而卻步,不敢跟他們做朋友。

     香港地小人多,電力又相當充足,如要賞月,隻好到山頂或淺水灣。

    山頂道路崎岖,非私用汽車很不方便。

    我家裡沒有車,所以我在香港住了五年,始終沒有上山賞月。

    至于淺水灣,這倒是我常到之地;平常的日子,我一有機會便去,何況是月夜。

    淺水灣山環水抱,水淨沙明,是香港的好去處。

    可惜俗人太多,我看那些開口“大班”,閉口“司頭”的買辦階級一來,隻好自認晦氣,趕緊坐車離開。

     香港淪陷後,我又再度逃亡。

    過去十年間我曾在越南、南京、新加坡、巴黎等地過了十度中秋,但印象非常渺茫,好像沒有過了一次中秋節一樣,說來真夠傷心。

     有酒無月固然大煞風景,有月無酒也是不大好過。

    可惜過去十年間,我不但戒了煙,連杯中物也不輕易入口了。

    一年喝酒的時間不到一兩次,每次總是淺試輕嘗,沒有喝得酩酊大醉。

    面對着皓月當空,水天一色的環境,抽煙不抽煙倒沒有什麼關系,不喝酒才是很掃興。

     但是,喝酒必須有相當的對象,同時,必須有良好的心情。

    現在萬裡投荒,相識的人雖天天增加,知心卻不可多得,加以萬方多難,時事日非,心裡實在苦悶不過。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與其喝酒增加煩惱,不如滴酒不入,更是幹脆。

     在目前這種心情下,有月固好,無月也沒有關系。

    反正賞月要有許多條件,在條件沒有具備前,糊裡糊塗地大談賞月,這恐怕是人雲亦雲,并不知道賞月的真滋味。

     因為這緣故,我不敢附庸風雅,再談賞月。

    除非天下已經太平,讓我多預備一些佳肴,約了幾個好朋友到我們的院子裡,對着月色,開懷痛飲。

     故鄉好像母親,母親也許是目不識丁,說不定還有許多怪癖。

    這些事情我們并不是不知道,但我們絕不計較。

    為什麼呢?因為人類最需要的是溫暖的人情味,而這種東西隻有故鄉能夠無限制地賜給我們。

     1951年9月16日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