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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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這是天寶亂後,我們的詩聖杜少陵所作的詩。

    無情的歲月,老是這樣催人,新年剛過,忽然又遇端午;端午才逝,轉眼又是中秋。

    “一年容易又秋風”,念時光的易逝,嗟學業的倒退,好不令人傷心! 昨天是中秋,家裡人照例忙着過節,朋友們也給我送了許多月餅。

    孩子們不消說非常高興。

    連剛學走路的阿蕭也挑着一個小小的燈籠在屋前屋後亂撞。

    孩子們興高采烈,我也替他們喜歡,但我的許多心事,他們卻無從領略。

     晚飯後,家裡人給我泡了一壺香片,在大門外的空地上慢慢喝,喝完就跑到書房去寫東西。

    更深人靜,萬籁無聲,家裡大大小小都平安地做着甜蜜的夢;我個人卻深燈黃卷,振筆直書,什麼叫做中秋,我幾乎沒有想到。

     過了午夜,工作告一段落,我獨自跑到後院去散步,醒醒腦筋。

    擡頭一看,隻覺天上愁雲黯淡,月兒含羞不敢露面。

    唉,這就算是中秋麼? 我想起兒時的舊事了。

     童年根本沒有時間觀念,一天到晚隻期待着一年三節和自己的生日;再進一步,希望家裡多來幾個客人,可以熱鬧一番。

    中國地處溫帶,一年四季,季季分明,所以節季的更換,對于大人和小孩都有深切的感覺和斷然的影響。

    就中秋而論,我們小孩多數都喜歡提燈,而鬧市的大商店更是預先制造大規模的“走馬燈”,擺在店門外,供遊客賞玩。

    至于提燈會,這更是故鄉的大事。

    家家戶戶拼着自己的财力來排場,光是那五光十色的藕絲燈已夠人神往了。

    為着提燈會,故鄉的第一第二小學的學生們争着走前排,脾氣一來,馬上用武,有的學生甚至用刀子鐵尺,把對方打到頭破血流。

    淘氣的小孩們還有新把戲,他們三五成群,結成小組織,在街道的中心放着一塊五寸見方的光滑的石頭,一個小孩坐在地下,兩腳平放于石頭上邊,兩旁各有一個小孩拉着他的手兒往前跑,他們過處,路上發出骨碌骨碌的聲音。

    這種種聲音雖然單調,但我總覺得這比較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樂》更有趣味。

     中秋應時的果實,莫若柚子。

    故鄉除大量生産柿棗和李乾外,柚子的種植也相當普遍。

    中等以上的人家多在家園裡種植一兩棵柚子來過節,一般頑皮的小孩們便趁月色分外光明的中秋的晚上,到處去偷摘柚子。

    萬一被物主發覺,男的還沒有什麼,女的難免要啰唆幾句,咒罵一聲。

    本來婦人罵街是大煞風景的事情,可是由于中秋佳節,人們的心情特别好,無論怎樣潑辣的婦人,她的咒罵也比較文雅些,同時,因為她們也忙着準備到大街去看熱鬧,無心戀戰,至多隻罵了一兩句便算了事。

    物以罕而見珍,在大家都閉口不罵的令節佳期,偶爾聽一兩句罵聲,倒也可以打破周遭的寂寞。

     故鄉的月餅的做法,跟潮州是大同小異。

    内容以棗泥、蓮蓉為主,味道單純,不像廣州那樣,糖裡頭加上鹹蛋黃、五仁、火腿一類東西,弄得甜不甜,淡不淡。

    除月餅外,有一種名叫“蚌餅”的東西,我特别喜歡。

    這種餅為半地球型,外圓中空,又香又脆。

    其他應時的食品甚多,那些東西并非名貴,但我總覺得很可口。

     離開故鄉後,我曾走遍大江南北。

    我覺得在我的第二故鄉——北京——過了十個中秋,每個都有不同的滋味。

    那時我的酒興很濃,三斤紹興酒,或一瓶蓮花白,絕對不成問題。

    在名花似錦,明月如畫的中秋,約了二三知己在燕京的石船上對飲,三杯落肚,談鋒更健,想到說出,毫無顧忌。

    月光照到未名湖,蕩漾的湖波,更造出美妙的倒影。

    這時對岸傳出提琴獨奏的聲音,一曲《夏天最後的一朵玫瑰》,總夠你拍案叫絕。

     後來我搬到北京城裡去住,中秋節過得更起勁,吃完一頓相當豐富的晚飯後,我便和一般朋友們到北海公園去逛。

    幾個人同坐一隻小船,在湖心的荷花叢中遊來遊去,一面吃新鮮的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