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鄭闆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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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不慎也。

    少陵詩高絕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題,早已據百尺樓上矣。

    ”換句話說,有了好題材,下筆萬言;沒有好題材,甯願一字不寫,免得浪費筆墨。

     闆橋認為文筆應沉着痛快。

    他在《詞序》裡标榜“屈曲達心,沉着痛快”。

    在家書裡也特地提出“沉着痛快,刻骨镂心”。

    這的确是學問到家的人的見解。

    普通人以為像闆橋這種人,大概是不學而知,不教而能的,其實他的得力處仍在鍛煉琢磨。

    除四書、六經外,他選定左、史、莊、騷、杜詩、韓文這六部書,專心一志地學習幾十年,到了豁然貫通的時候,所有佳言妙句,競赴筆端。

    他不但在文字上做過苦工夫,而且他也用同一方法去學習繪畫。

    他專心畫竹,五十餘年不畫他物,所以他就以竹名家。

    他在《題畫》裡,有下述這麼一段: 仿法者,精神專一,奮苦數十年,神将相之,鬼将告之,人将啟之,物将發之;不奮苦而求速效,隻落得少日浮誇,老來窘隘而已。

     大抵治學與治藝是同一的道理。

    表現的形式雖不同,成功的關鍵初無二緻。

    這是說,除“精熟”兩個字外,沒有第二種辦法。

    他曾說:“千古過目成誦,孰有如孔子者乎?孔子讀《易》,至韋編三絕,不知翻閱過幾千百遍來。

    微言精義,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所窮,雖生知安行之聖,不廢因勉下學之功也。

    東坡讀書不用兩遍,然而在翰林讀《阿房宮賦》至四鼓,老吏苦之,坡震然不倦,豈以一過即記,遂了其事乎?”這種精益求精的精神,正是闆橋之所以過人處。

     闆橋的詞是學習秦、柳、辛、蘇諸家。

    他雖然很謙恭地說他的詞不足存錄,其實每阕詞都佳。

    例如《潇湘夜雨》、《遠浦歸帆》、《煙雨晚鐘》、《洞庭秋月》(以上幾阕都用浪淘沙調),《留春》(菩薩蠻)、《金陵懷古》(滿江紅),都很夠味;把它們摻雜在宋人的詞中,很不易分别得出來。

    他是至情的人,情之所鐘,不禁形之楮墨,例如他《贈王一姐》那阕也夠香豔了: 竹馬相過日,還記汝雲鬟覆頸,胭脂點額。

    阿母扶攜翁負背,幻作兒郎妝飾。

    小則小,寸心憐惜。

    放學歸來猶未晚,向紅樓存問春消息;向我索,畫眉筆。

      廿年湖海長為客,都付與風吹夢杳,雨荒雲隔。

    今日重逢深院裡,一種溫存猶昔,添多少,周旋形迹。

    回首當年嬌小态,但片言微忤容顔赤;隻此意,最難得。

     他的詩更下過苦工夫,格律音調出入于杜工部陸放翁之間。

    他對于自己的詩很有自信。

    他曾說:“死後如有托名翻闆,将平日無聊應酬之作,改竄爛入,吾必為厲鬼以擊其腦。

    ”換句話說,他自己所選定的詩,自信其必傳。

     除《道情十首》是脍炙人口外,《孤兒行》、《災荒行》都能道出民間疾苦。

    他的《平陰道上》,富有《詩經》,尤其“豳風”的情調。

    他說: 關河夜雨,車馬晨征,蕭蕭日出,蕩蕩波平。

    山城樹碧,古戍花明;雲随馬足,風送車聲。

    漁者以漁,耕者以耕;高原婦馌,墟落雞鳴。

    帝王之業,野人之情。

     他的七律,簡直是直迫杜工部。

    茲舉兩首如下: (自遣) 啬彼豐莊信不移,我于困頓已無辭。

    束狂入世猶嫌放,學拙論文尚厭奇。

    看月不妨人去盡,對花隻恨酒來遲。

    笑他缣素求書輩,又要先生爛醉時。

     (閑居) 懶慢從來應接疏,閉門掃地足閑居。

    荊妻拭硯磨新墨,弱女持箋索楷書。

    柿葉微霜千點赤,紗廚斜日半窗虛。

    江南大好秋蔬菜,紫筍姜煮鲫魚。

     既含蓄,又恬淡,這正是詩人最高的意境;其中“看月不妨人去盡,對花隻恨酒來遲”等句子,我的一般朋友們特别喜歡,每次我們一談到鄭闆橋時,大家不禁要把它哼出來。

     現在我們都譏笑“學而優則仕”這種思想為落伍的思想,但在科舉時代,一個人要見用于世,實現自己的主張,除掌握大權,做大官外,實在沒有辦法。

    闆橋不遇,平生隻做個知縣,大材小用,心裡本來有不少牢騷,可是當他為山東難民請命的時候,政府當局以為這會傷害他們的尊嚴,結果連這頂紗帽也弄掉了。

    他在《思歸行》裡很憤慨地提出幾點向政府質問。

    他說:“何以未赈前,不能為周防?何以既赈後,不能使樂康?何以方赈時,冒濫兼遺忘?”這幾句話,把一般風塵俗吏罵得啞口無言。

    他眼看懷才不遇,所以決定棄官回家,優遊泉下,能屈能伸,有守有為,這的确是個曠世的奇才。

     據我看,在中國的文學史上,像鄭闆橋這樣多才多藝,可算是蘇東坡後第一人。

     1952年7月6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