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郁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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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三江合流的要沖,三面的遠山,腳下的清溪,東南面隔江的紅葉,與正東稍北蘭谿市上的人家,無不一一收在眼底,像是挂在四面用玻璃造成的屋外的水彩畫幅;更有水彩畫所畫不出來的妙處哩。

    你且看那些青山碧水之中,時時在移動上下的一面一面的同白鵝似的帆影,看彩色電影裡的外景影片,究竟有哪一張能夠比得上這裡? 這一段文字,和《儒林外史》最精彩的描寫王冕在郊外放牛遇雨那一段文字作個比較,便知道郁達夫的描寫功夫,縱不超越前賢,至少也可以和前賢等量齊觀了。

     遊記中也插了一點掌故,不過他的穿插的方法很輕松,不像胡适之的《廬山遊記》那麼啰唆。

    本來讀地理的人,必須兼通一點曆史,把一件事情的背景的原原本本說出來,才有趣味,但是,這種夾叙的方法必須有限度,不然,喧賓奪主,未免太煞風景。

    同樣的,遊記裡插一點掌故,好像酸辣湯裡加一些胡椒,很有味道。

    但是,假如胡椒加得太多,那簡直使人吃之而不得下咽了。

     遊記中時常插幾句舊詩,這些詩篇多是文情并茂,琅琅可誦。

    郁達夫本來能詩,觸景生情,所以他的詩特别有意思。

    茲摘錄幾首如下: 紅葉清溪水急流,蘭江風物最宜秋; 月明洲畔琵琶響,絕似浔陽夜泊舟。

     寥寥數語,雅淡雄渾,把蘭谿的景物烘托出來,絕似唐人風味。

     又如《釣台題壁》裡,他和數年不見的幾位已經做了官的朋友高談闊論。

    談論之餘,還背誦了一首兩三年前在同一情形之下做成的詩篇: 不是尊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

     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

     郁達夫感情豐富,有時因為過分豐富了,所以未免濫用情,有個朋友笑他說,任何女人都可以對他施魔力。

    換句話說,他的理智控制感情不住,尤其是酒後耳熱的時候,他的理智失了平衡,感情像脫了缰的野馬一樣,騁馳不了。

    這種生活,從他的自傳式的體裁寫成的小說裡更是時常可以看得明白。

     在《揚州舊夢寄語堂》那一篇,他開頭寫了一篇舊作: 亂擲黃金買阿嬌,窮來吳市再吹箫。

     箫聲遠渡江淮去,吹到揚州廿四橋。

     他明知“婦人有關國運,易惹是非”,可是一到情場,他總是繳械。

    香豔的詩篇,美妙的佳句,讀者固然感覺很清爽;但作者在滿腹牢騷沒有吐出來之前,他的心裡恐怕比較吃油還難過。

     他的好友郭沫若先生,在《論郁達夫》一文裡,對他有幾句很公允的論斷。

    郭先生說: 在創造社的初期,達夫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

    他的清新的筆調,在中國的枯槁的社會裡面好像吹來了一股春風,立刻吹醒了當時的無數青年的心。

     郭先生的話一點也不錯,因為我個人在年輕時代,對于郁達夫先生的作品,好像着了魔一樣,有很好的印象。

    他的精神上的朋友雖然很多,但在現實社會裡,“他很感覺着孤獨,有時甚至傷心”。

    因為這緣故,他不得不縱情在醇酒婦人中,希望找到暫時的寄托。

     郁達夫于1938年南下,任《星洲日報》編輯。

    從1938至1945被害那一年止,這悠悠的八年間,他的成就并不算太多。

    從此可見南洋這個地方,對于商人固然是利薮,對于文人未免太殘酷了。

     195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