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友人談沈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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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下小景》摹仿《十日談》,這是無可諱言的。

    “金狼旅店”在中國找不到,這很像是從塞萬提斯的傳奇裡借用來的。

    《神巫之愛》裡許多抒情歌也顯然帶着濃厚的異國情調。

    這些寫得很美的詩讓人想起薩孚的情歌、《聖經》裡的《雅歌》。

    《月下小景》故事取于《法苑珠林》等書。

    在語言上仿照佛經的偈語,多四字為句;在叙事方法上也竭力鋪排,重複華麗,如六朝譯經體格。

    我們不妨說,這是沈先生對不同文體所作的嘗試。

    我個人認為,這不是沈先生的重要作品,隻是備一招而已。

    就是這樣的試驗文體的作品,也不是完全不傾注作者的思想。

     沈先生曾說:“這世界上或有熱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傑閣的人,那可不是我。

    ”他對稱他為“空虛”的,“沒有思想”的評論家提出了無可奈何的抗議。

    他說他想建造神廟,這神廟裡供奉的是“人性”。

    ——什麼是他所說的“人性”? 他的“人性”不是抽象的。

    不是歐洲中世紀的啟蒙主義者反對基督的那種“人性”。

    簡單地說,就是沒有遭到的外來的資本主義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侵略,沒有被洋油、洋布所破壞前中國土著的抒情詩一樣的品德。

    我們可以魯莽一點,說沈從文是一個民族主義者。

     沈先生對他的世界觀其實是說得很清楚的,并且一再說到。

     沈先生在《長河》題記中說:“……用辰河流域一個小小的水碼頭作背景,就我所熟習的人事作題材,來寫寫這個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與‘變’,以及在兩相乘除中所有的哀樂。

    ”他所說的“常”與“變”是什麼?“常”就是“前一代固有的優點,尤其是長輩婦女,祖母或老姑母行勤儉治生忠厚待人處,以及在素樸自然景物下襯托簡單信仰蘊藉了多少抒情詩氣分”。

    所謂“變”就是這些品德“被外來洋布煤油逐漸破壞,年青人幾乎全不認識,也毫無希望從學習中去認識”。

    “常”就是“農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素樸人情美”;“變”就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

    “常”與“變”,也就是沈先生在《邊城》題記提出的“過去”與“當前”。

    抒情詩消失,人的生活越來越散文化,人應當怎樣活下去,這是資本主義席卷世界之後,許多現代的作家探索和苦惱的問題。

    這是現代文學的壓倒的主題。

    這也是沈先生全部小說的一個貫串性的主題。

     多數現代作家對這個問題是絕望的。

    他們的調子是低沉的,哀悼的,尖刻的,憤世疾俗的,冷嘲的。

    沈從文不是這樣的人。

    他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

    一九四五年,在他離開昆明之際,他還鄭重地跟我說:“千萬不要冷嘲。

    ”這是對我的作人和作文的一個非常有分量的警告。

    最近我提及某些作品的玩世不恭的傾向,他又說:“這不好。

    對現實可以不滿,但一定要有感情。

    就是開玩笑,也要有感情。

    ”《長河》的題記裡說:“橫在我們面前許多事都使人痛苦,可是卻不用悲觀。

    驟然而來的風雨,說不定會把許多人的高尚理想,卷掃摧殘,弄得無蹤無迹。

    然而一個人對于人類前途的熱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是應當永遠存在,且必然能給後來者以極大鼓勵的!”沈從文的小說的調子自然不是昂揚的,但是是明朗的,引人向上的。

     他歎息民族品德的消失,思索着品德的重造,并考慮從什麼地方下手。

    他把希望寄托于“自然景物的明朗,和生長在這個環境中幾個小兒女的性情上的天真純粹”。

     沈先生有時在他的作品中發議論。

    《長河》是個有意用“夾叙夾議”的方法來寫的作品。

    其他小說中也常常從正反兩個方面闡述他的“民族品德重造論”。

    但是更多的時候他把他的思想包藏在形象中。

     《從文自傳》中說: “我記得疊更司的《冰雪因緣》、《滑稽外史》、《賊史》這三部書,反複約占去了我兩個月的時間。

    我歡喜這種書,因為他告給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

    他不如别的言說道理,他隻記下一些現象。

    即使他說的還是一種很陳腐的道理,但他卻有本領把道理包含在現象中。

    ” 沈先生那時大概沒有讀過恩格斯的書,然而他的認識和恩格斯的傾向性不要特别地說出,是很相近的。

    沈先生自己也正是這樣做的。

    他把他的思想深深地隐藏在人物和故事的後面。

    以至當時就有很多人不知道他要說什麼。

    他們不知道沈從文說的是什麼,他們就以為他沒有說什麼。

    沈先生有些不平了。

    他在《從文小說習作選》的題記裡說:“你們都欣賞我的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後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後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

    ”他說他的作品在市場上流行,實際上近于“買椟還珠”。

    這原是難怪的,因為這種熱情和悲痛不在表面上。

     其實這也